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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慨其叹矣 遇人之艰难

枯坐一个时辰,嬴壮思绪纷纭,终是想不定一个ฐ万全之策,心烦意乱中一跺脚,又来到了后园的芙蕖池。一叶扁舟飘来,侍女只对他笑了笑,扬手掷出一物,便飞舟去了。嬴壮打开竹筒封泥,一方白绢上竟是嬴离那遒劲的自创น笔法:

嬴壮之难,难在何处调兵?

进得中军大帐,甘茂便命芈戎屏退左右,命王龁守在帐外,自己与芈戎整整密谈了半个时辰方才出帐。次日຅清晨,蓝田将军芈戎便率领ๆ五千精锐铁骑,沿着南山北麓向西秘密开去了。与此同时,甘茂也将五万大军归制蓝田à大营,护卫秦王车驾的便只剩下了八千王室禁军。这也是秦国法统:班师入国,大军归制蓝田大营,不得进入咸阳,无຀论是国君还是大将统兵,一律如此!这样一来,秦王车驾的行程便快捷了一些,半日行军便到เ了栎阳城南。

秦国军法的大脉络是:国尉府治军政后勤并管辖边境要塞的防守,但却没有调动大军的权力;上将军统兵出征,但调动大军却必须凭国君颁赐的兵符,无兵符不得统军出征;如此一来,国尉府——上将军府——国君三方แ面,就大体形成了全部军权的制约平衡。大军无战,长驻兵营,蓝ณ田将军就只有管理修缮营地、供应军粮辎重、监督军事训练等处置军中政务的权力,而不能调动一兵一卒!虽则如此,一旦ຆ国中大政起了争端,这蓝田将军的重要性便立刻凸显出来,成为制约大军行止的最关键环节。

颜率为免难堪,抢先一步高声道:“老夫为秦王导引,请——!”便领着秦武王向东偏殿而来。殿中酒宴原已备好,秦武王一瞄坐席位次,便径自大步向并列的主案走去。身后的少年周王虽一脸苦涩笑容,却是平静地走到了另一张主ว案前:“秦王请入座。”

秦武王见这位少年天子还算知趣,便不再做大,飞身跳下战车深深一躬:“嬴荡叨扰天子,幸勿怪罪。”

“白起?”甘茂却是心中ณ一动。目下秦军中ณ谁不知晓这个ฐ白起大名?秦王嬴荡在白起卒伍中做过力士卒,对白起赞叹得无以复加,甘茂如何不知?但在大军之ใ中ณ身为最高统帅,如何能让一个ฐ千夫长如此侃侃论兵?便厉声呵斥:“一个ฐ千夫长也妄言军国大计,成何体统!”

“你是何人?竟敢如此犯上!”甘茂终于忍不住了,拍案霍然起身。

半个月后,白起的特使马队终于到เ了燕山脚下,蓟ต城的箭楼ä已经遥遥在望了。

邦ะ交礼仪:特使只能带十名护卫进入国都,一千铁骑不能入城。白起便下令铁ກ骑

在城外三十里扎营,自己带领ๆ两个文吏与十名铁鹰锐士并全副仪仗,换乘青铜轺车,辚辚进了蓟ต城。

进得蓟ต城,白起径直来到亚卿府拜见乐่毅。燕国在子之之乱后,戒惧大权旁落,燕昭王索性不再设置丞相,而以上卿、亚卿分署政务。而此时连上卿也没有,只有乐毅这个亚卿是最高军政大臣,中大夫剧辛辅助。所以这亚卿府实际上便是燕国政务中枢,凡有特使,必先在这亚卿府勘验国书๰印鉴并沟通出使使命,而后由á亚卿府根据特使职爵高低与使命重要程度,安置驿馆的待客等级,再禀报国君确定是否会见特使。这一切,在中ณ原战国,都是由丞相府的一个专门官署完成的,秦国赵国叫行人署,魏国叫典客署,齐国叫诸侯主客,楚国则ท叫谒者。燕国初复,亚卿府属吏很少,与各国来往也很少,没有专司外事的官署,一切都得晋见乐毅才能完成。

亚卿府是一座简朴的三进庭院,门前车马场也只有两三排拴马桩,而没有专门停车的空场。白起高车骏马而来,在连牛车都很少的蓟城竟是赫赫如鹤立鸡群一般。白起素来厌恶浮华,更不擅排场,见此情状竟是一箭之ใ外早早下马,徒步走到了亚卿府门,对着门吏肃然拱手:“秦国新君特使白起,请见亚卿。”

门吏已经早早看见了这一队煊赫车马与特使大旗,心想强秦特使必倨傲无礼,便整整衣衫对门廊四名甲士高声咳嗽示意,要精神๰抖擞地给秦国特使一个软钉子碰。正在此时,却见白起徒步走来,门吏正在暗自惊讶,不防这位高冠斗ç篷的特使竟是拱手礼让,门吏顿时觉得大是风光,连忙便是深深一躬:“特使稍待,小吏即刻禀报亚卿。”一溜碎步便消失在影壁后面了。

片刻之间,便听得门内一阵笑声,竟是乐毅亲自迎了出来,在廊下便是遥遥拱手:“白起将军,别ี来无恙乎?”身后却是一个大袖飘飘的红衣中年人。

“末将白起,参见亚卿。”白起没有想到乐่毅亲自出迎,便肃然躬身一个大礼ึ。

乐毅已经大笑着走了过来拉住了白起的手:“将军做特使,当真难为兄也。”说着便一指身后的红衣人笑道:“这位是稷下名士、中大夫剧辛,认识一番了!”

红衣人一直在专注地端详白起,目光炯炯发亮,竟是浑然无觉。白起久ื在军旅不擅应酬,竟被他看得有些发窘,连忙拱手一礼:“末将白起,见过中大夫。”

剧辛恍然醒悟,哈哈大笑:“将军异相也!剧辛失礼了,幸勿见怪。”

乐毅笑道:“剧ຕ辛曾师从相学名家唐举,对将军定有评点了。走!府中说话。”

随着乐毅过了影壁,白起略๓一打量,便见这个燕国权臣的三进府邸竟是一眼望穿:中间一片竹林庭院,正北一座六开间的国事堂,东边一排青砖瓦房是属吏官署,西边一排便是护卫仆役的住房;国事堂后空空荡荡,显然便是一片后园了。院中除了那片翠绿的竹林,一切都是灰蒙蒙的。乐毅见白起似有惊讶之色,便悠然笑道:“乐毅也爱广厦高车,惜乎蓟城毁于战火,将相皆是牛车篷荜,将军见笑了。”白起肃然拱手道:“时穷志节显,亚卿居高位而节用,白起景仰之至,岂敢心存轻薄?”白起原是不擅笑谈周旋,一番庄重竟使豁达豪爽的乐毅哈哈大笑起来:“些须细节,竟得将军如此奖掖,乐่毅诚惶诚恐也!”说是诚惶诚恐,脸上却写满了何足道哉,剧辛不禁便笑了起来:“白起将军端严厚重,却不适亚卿这般卓尔不群呢。”乐毅连道笑谈,便拉着白起进了国事堂旁้边的一间大厅。

“上酒!”尚未落座,乐毅便是一声吩咐。

白起却是一拱手:“国事重地,不当饮酒,何敢叨扰亚卿?”

乐毅笑道:“别ี个ฐ来,乐毅也不想饮。将军前来,却要破例了。”

剧辛竟是喟然一叹:“亚卿律己甚严,今日຅破例,却是难得也。”

说话间,一名老仆已经抱来了三坛燕酒,又有一名小厮捧来了一个ฐ大木盘,盘中三只陶碗三方红亮的酱肉,仅此而已。片刻摆得齐整,乐毅便亲自开坛为白起、剧辛斟酒,而后归座举碗笑道:“乐่毅久闻白起军中人杰,相见恨晚也。来!为将军洗尘,共干一碗!”说罢便举ะ着大碗汩汩饮尽了。白起双手举碗道:“亚卿名将世家,白起行伍后进,何敢当亚卿如此奖掖?谢过亚卿!”也举起大碗汩汩饮尽了。乐毅摇头道:“将军差矣!岂不闻名相起于州部,猛将发于卒伍?战阵死生之地,最见真才!世家云云,岂是我等所看重?”白起原是本色秉性,最为厌恶名门后裔的虚荣浮华,见乐毅非但不以名将之后骄人,反倒是鄙薄此等行径,不禁心中一热大是感慨:“亚卿之ใ言,正是雄杰情怀,燕国大幸也!”乐毅大笑着拍案道:“剧ຕ辛大夫兼通相学,且说说座中雄杰何人?”白起却道:“亚卿笑谈了。星相占卜,军旅大忌,白起历来不信,何足为ฦ凭?”

“将军差矣!”一言落点,剧辛便大摇其头:“星相占卜之用,在谋不在断ษ。断事决策不以星相占卜为凭,而以克尽人事为根基,此乃事之ใ本也。然其所以长盛不衰,便在于补人谋之短,揣测冥冥未知之ใ奥秘。人世天道既ຂ有奥秘,则必有不测之变

。是以星相占卜常多名实相违,使人错愕不已,雄杰贤智便大多视为虚妄。譬如周武王兴兵伐纣而占于太庙,时当雷电交做,太公奋然踩碎龟甲,大呼:‘吊民伐罪乃天下正道!当为则为!何须问腐朽龟甲也?’由此观之,将军所言乃是正道也。然若用于观人谋事,星相占卜则往往能料人谋之不能料处,解惑补差,而未必处处荒诞不实。其中更有天赋异禀者,其神异之ใ能,往往令人乍ๅ舌!以孔夫子之博大,不言怪力乱神,却修《易》而纬编三绝,况乎我等也๣?究其实,星相占卜为器用之学,用之当则当,用之不当则不当,一言抹杀,将军却有失偏颇也。”一席话竟是名士论学一般细密。

白起听得一怔,便是一拱手道:“大夫之ใ论,诚为一家之言也。白起谨受教。”

对此等学问,白起原本不甚了了,军旅๓实战更是实打实地凭实情断事,从来没有过观星看相占卜的那怕一次经历。从少年知书๰习武,白起便信奉“兵家以人事为本”,从不相信所谓的天官阴阳望气断ษ兵之类的虚妄之ใ说。在他的印象里,所有的兵家大师都是这样的。

天下君主ว,魏惠王最是信奉这些东西,却是仗越打越败北,人越用越平庸。到了晚年,百思不得其解,便专门与精通兵法的尉缭子(职任国尉名缭)探究此中ณ奥秘,开口便问:“人言黄帝ຓ《天官》之学,可以百战百胜,究竟有没有这种学问?”尉缭子回答得明白简单:“黄帝者,人事而已矣!如攻不能取,战不能胜,非无时可用也,皆人谋之ใ失也。”紧接着,尉缭子对爱听故事的魏惠王说了两ä则故事:

第一则,武王伐纣。依据《天官》书:背水为阵乃死地,向阪(山坡)驻军为ฦ废军。可周武王率领两万两千五百精锐士兵开战时,却是背靠济水面向大山列阵,商纣的十多万大军竟是被杀得望风溃逃。末了尉缭子问:“聪颖勇武如纣王者,莫非不知道周军违背了天官阵法么?”

第二则,春秋楚齐之ใ战。依据《天官》书:两军交战彗星出,星柄所指向的一方获胜,对方则不应发动攻势。楚大将公子心领ๆ大军北上,在琅邪与齐国大军相遇,恰恰地彗星出现,且星柄正在齐军方向!副将们劝公子心赶快回军,公子心却哈哈大笑道:“彗星蠢物,何知军事?用扫帚ຐ相斗ç,正要用扫帚柄打人啦!”次日຅立即发动猛攻,竟大破齐军十五万。

末了,尉缭子举出了《黄帝经》的一句话:“先神๰先鬼,先稽我智!”——先听信鬼神,不如先考察我的智谋!并一言以蔽之地告诫魏惠王:“人言《天官》,人事而已,岂有他哉!”

凡此种种,白起当然不会赞同剧辛的说法,但身负使命,却是不想与人争辩这种虚妄故事,便勉为ฦ其难地认了对方是“一家之言”,也礼ึ仪性地表示了“谨受教”,便不想再说了。

剧辛却是旷达,自也听出了白起的言下之意,便看着白起笑道:“方才虚论而已,原是见仁见智,将军莫要上心便是。今日得见英雄,剧ຕ辛自感荣幸,愿为将军进一言,以做日຅后佐证如何?”虽是笑意殷殷,却是认真诚恳。

初交礼仪,所谓进言,自然是对对方缺矢有所劝谏。白起虽然严正,却从来虚怀若谷,听剧辛诚恳言辞,便是肃然一拱:“白起粗莽,先生教我。”

乐毅大手一挥笑道:“酒意快言,将军何须过谦?且听剧ຕ辛妙论便了。”

剧辛悠然一笑,打量着白起道:“将军头骨如长矛,锐气灌顶盈出,此谓兵神之ใ相也๣。更兼鹰隼角目,腮纹入颊极深,主沉雄坚刚锋锐无匹。十年之后,将军威名将赫赫大出。二十余年之ใ后,天下将无人敢于将军对阵也。”

剧ຕ辛说时,乐毅也瞄了白起一眼,却初ม次认识一般瞪大了眼睛。白起此来却是文职特使,虽然内穿牛皮软甲,外边却是斗ç篷玉冠,没有了上次的戎装甲胄,竟更显得头尖如矛,再加一顶ะ四寸黑玉冠,竟是比寻常铁矛还长得些许,一头长长的黑发拢在脑后,竟活生生如大旗铁矛下的黑缨一般!一眼望去,一双细长的三角眼炯炯生光,竟是庄重肃杀而又凛冽难犯。乐毅不禁长长的“噫!”了一声,惊奇的笑意竟溢满了脸膛。

骤然之间,白起却是哈哈大笑:“天下之ใ大,白起纵有战阵之名,如何便能ม吓退了天下劲敌?有乐毅亚卿在座,白起焉能ม没有对手?先生却是笑谈了。”

剧辛却丝毫没有笑,只向乐毅一瞄,稍事沉吟便道:“乐毅亚卿自是名将大才,然则时也势也๣,不可尽言。将军之相,却是万不失一。”

白起拱手道:“先生之言,暂且存疑了。愿闻‘然则ท’之后。”

剧辛喟然一叹,果然便是一句“然则”,接着道:“将军刀眉横阔,眉宇间肃杀充盈,此谓杀气过甚也。战阵之间,将军若能得止且止,可成万世之功也。”

白起却是眉头大皱,终于忍不住冷冷一笑:“得止且止?兵者,死生之地也,何能如宋襄公一般迂阔?如此‘然则’之言,不听也罢。”竟是率直得有些生硬。

乐毅却拍案赞叹:“初交不违本心,将军真乃本色英雄也!”

白起却对剧辛拱手歉疚笑道:“白起卤莽,

尚请先生鉴谅了。”

剧辛爽朗笑道:“不事折冲,发乎本心,真大将也!剧辛景仰不及,何敢有他?”

“如此谢过亚卿、大夫。”白起一拱便转了话题:“身为特使,白起不敢耽延,尚请亚卿府即刻勘验一应文书๰,并排定觐见燕王日期。了却国事,白起当与两位开怀痛饮!”

乐毅悠然笑道:“将军毋忧。秦国大势既定,芈王妃自当回国。将军歇息一晚,明日我便陪将军觐见燕王便了。”

白起却有些惊讶:“亚卿未看国书,白起亦未说明,却何以对白起使命了如指掌?”

剧ຕ辛笑道:“乐毅虽是兵家,却有策士之才,谋国料é事如将军临阵料敌一般呢。他早料é定秦国大势将定,将军将为特使来燕了。”

白起不禁由衷赞叹:“亚卿大才,白起景仰之至。”

乐毅连连摆手大笑:“哪里话来?国有斥候,消息流布๧,稍加留心,何人不能知之料é之ใ?剧辛何独谬奖乐毅?”

剧ຕ辛笑道:“岂不闻‘知易断难’乎?正因了消เ息流布,才容易惑人耳目。若得一消息便能断ษ事,天下人人大才也๣,何有昏君辈出之事?”

白起拍案慨然道:“先生此言大是。赵国与秦为临ภ,竟不知秦国大势,岂非明证?”

“将军说赵雍么?”乐毅摇头笑道:“这个ฐ赵王可是了得,雄才大略,其心难测。乐毅冒昧揣测,他是对秦国施障眼之法,行韬晦之计。”

“愿闻其详。”白起一脸肃然,极想听乐毅说下去。

乐毅却摇头笑道:“此乃后话,今日຅却难说得明白也。”

白起见乐毅不愿再说,便拱手道:“敢问亚卿,白起今晚欲先行觐见芈王妃,不知可否?”

乐毅目光一闪笑道:“芈王妃住在燕山行宫,明日຅觐见燕王之后,我与将军同去迎接如何?”

“如此甚好。”白起说着便站了起来:“多有叨扰,白起告辞。”

乐毅却也没有挽留แ,笑着起身又与白起同饮了一碗,便将白起殷殷送到府门,又嘱咐剧ຕ辛将白起一行再送到驿馆安歇,自己便即刻进宫了。

却说白起到得驿馆住好,心中却是老大忐忑。从大处看,燕国正在艰难复兴,也图谋与强大的秦国罢战修好,放芈王妃回秦大约不会有变。既然如此,乐่毅为何委婉地拒绝了他要在晋见燕王之前๩先见芈王妃一面呢?作为秦国特使,提出先行会见即将归国的王妃,礼仪是通达的,芈王妃毕竟不是人质。然则作为想与秦国结好的燕国权臣,乐毅的拒绝却是难以理解的,此中因由á究竟在哪里呢?

“禀报将军:密行斥候在外候见。”随行军吏快步走进厅中ณ。

白起回头:“快,让他进来。”

一个锦衣商人模样的年轻人悠然走了进来。一进小厅,年轻商人立即变成了军人步态,一拱手便道:“禀报将军:芈王妃下落已经探明,寄居在渔阳要塞外沽水河谷的狩猎行宫之内,行宫已๐经多年不用,目下只是一座庄园。”

“狩猎行宫?”白起突然问:“那里可是乐毅的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