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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疲劳 第10节

另一位屁股里散发着痔疮膏气味的低声说:

“怎么会是她?”你妻子对我说。我低声哀鸣着。你妻子抬起头,注视着庞春苗那涨红的脸,痛苦、绝望而又疑ທ惑地说:“怎么会是你?为什么เ会是你?”

沟渠里的水温暖柔软,泡在里边非常舒服。我本想泅渡沟渠之后走陆路,但下水之后改变了主意。沟渠里的水从表面上看似乎凝滞不动,但下去后才知道,水以每分钟起码五米的速度往北流淌。北边,就是那条滔滔的运粮大河,那条为满清政府运送过粮米的大河,那些为ฦ皇帝的后妃们运载着荔枝树的木船也曾在这大河上航行,沟渠里的水就流向这条大河。河道两侧,曾经有拉纤的汉子们弓腰蹬腿,腿上的腓肠肌绷得像钢铁一样硬,汗水滴落土地。“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这是毛泽东说的。“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这也是毛泽东说的。游泳在这样温暖的沟渠里,因为水的流动和身体的浮力,所以毫不费力。只要轻轻划动几下前๩爪,我感到身体就像鲨鱼一样快速向前。我回头看了一眼小花,小家伙紧紧地跟随着我,四条小腿在水里紧着扑腾,仰着头,小眼放光,鼻孔咻咻出气。

“会,大王,我会游泳。”

我如愿以偿地加入了我哥的红卫兵组织,并在《红灯记》中扮演了王连举。每当李玉和义正词严地斥责我“你这个叛徒”时,我马上就会联想到爹对我的斥责。我越来越感到,我的入社,是对爹的背叛。我非常担心爹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但爹没有悬梁也没有跳河,他从那间屋子里搬出,睡在了牛棚里。他在牛棚的角落里垒了一个土灶,用一个钢盔权充铁ກ锅。在后来的漫长岁月里,没有牛拉犁耕田,他就用镢头刨地。一个ฐ人无法使用那ว辆独轮车往地里运粪,他就用扁担箩筐搬运。没有耧播种,他就用小镢刨出沟,用葫芦头做成播种器点播。从1967年至1981年,我爹那一亩六分地,像一枚眼中ณ钉,如一根r_ou_ຕ中刺,c-h-a在人民公社ุ广阔的土地中央。我爹的存在,既荒诞,又庄严;既ຂ令人可怜,又让人尊重。在七十年代的一段时间里,重新当了支部书๰记的洪泰岳还动过几次消灭最后一个单干户的念头,但每次都被我爹顶回来。我爹每次都把那根绳子扔到他的面前,说:“把我吊到大杏树上吧!”

“牛啊,你走上光明大道了,”我哥说,“欢迎你!”

1้955年1月2๐4日,是农历乙๗未年正月初一。莫言那小子后来把这天当做自己้的生日。进入八十年代后,官员们为了多当几年官或是为ฦ了当更大的官,都把年龄往小里改,都把学历往高里填,没想到啥官也๣不是的莫言也跟着凑热闹。这是个好天气,一大早就有鸽群在空中ณ盘旋,悠扬的鸽哨,响过去又响回来。我的主ว人,停下手中ณ的活儿仰望鸽群,半边蓝脸,煞ย是好看。

主人们见事不好,赶着我们匆匆离开,将狼尸与捕狼人留在了沙滩上。

儿子把摩托停在西门家大院门前,带我们来到院子当中,冷冷地问:“是先看爷爷呢还是先看我妈?”

我犹豫了片刻๑,说:

“按着老规矩,还是先看你爷爷吧。”

爹的门紧ู闭着。开放上前๩,敲响了门板。屋子里没有任何回应。开放又移步至那小窗前,敲着窗棂说:“爷爷,我是开放,你儿子回来了。”

屋子里沉默着,终于传出一声悲凉的长叹。

“爹,您不孝的儿子回来啦,”我跪在爹的窗前,——春苗也跟着我下了跪——我涕泪交流地说,“爹,您开门吧,让我看您一眼……”

“我没有脸见你了,”爹说,“我只交代你几件事,你在听吗?”

“我在听,爹……”

“开放他娘๤的坟,在你娘的坟南边十步远的地方,我已经堆起一堆土做了记号。那条老狗的坟,在猪坟的西侧,我已经给它挖了一个圹子。我的坟,在你娘的坟往北三十步处,圹子我已经大概挖好了。我死之后,不用棺木,也不用吹鼓手,亲戚朋友也不用去报丧ç,你找张苇席,把我卷了去悄没声地埋了就行。我缸里的粮食,你全部倒进墓x_ຕu_e里,让粮食盖住我的身体盖住我的脸。这是我的土地里产的粮食,还应该回到我的土地里去。我死了谁也不许哭,没什么เ好哭的。至于开放他娘,你想怎么发送就怎么เ发送,我不管。如果你还有一点孝心,就照我说的去做!”

“爹,我记住了,我一定按您说的去做,爹,您开开门,让儿子看您一眼吧……”

“看你媳妇去吧,她没有几天了,”爹说,“我自己估计着还能活个一年半载的,眼下还死不了。”

我和春苗站在了合作炕前。开放叫了一声妈,便抽身到院子里去了。合作听到我们回来,显然早作了准备。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偏襟褂子——那是我娘๤的遗物——头发梳得顺ิ顺溜溜,脸洗得干干净净,坐在炕上。但她已๐经瘦脱了形,脸上似乎ๆ只有一层黄皮,遮掩着轮廓毕现的骨头。春苗含着眼泪,叫了一声大姐,便把那些盒子、袋子的放到炕边。

“净爱枉花这些钱,”合作说,“待会儿走时带回去退了。”

“合作……”我泪流满面地说,“是我把你害了……”

“都到了这地步了,还说这些干什么เ?”她说,“你们两个ฐ,这些年也受了苦了,”她看看春苗,说,“你也见老了,”又看看我说,“你的头发也没有几根黑的了……”她说着就咳起来,脸憋得赤红,一阵血腥味过后,又变成金黄。

“大姐,您还是躺下吧……”春苗说。

“大姐,我不走了,我留在这里侍候您……”春苗趴在炕沿上哭着说。

“我担当不起啊……”合作摆摆手,“我让开放去把你们找来,就是想对你们说,我没有几天熬头了,你们也不用东躲西藏了……也是我糊涂,当初为什么不成全了你们呢……”

“大姐……”春苗哭道,“都是我的错……”

“谁也没有错……”合作道,“这是老天爷早就安排好的,命该如此啊,怎么能躲得过呢……”

“合作,”我说,“你别灰心,我们去大医院,找好医生……”

她惨然一笑,道:

“解放,咱俩也算是夫妻一场,我死之后,你好好对她……她也真是个好样的,跟了你的女人,都没得福享……求你们好好照ั顾开放,这孩子也๣跟着我们吃尽了苦头……”

这时,我听到เ儿子在院子里响亮地擤着鼻子。

三天之后,合作死了。

葬礼ึ过后,我儿子搂着那条老狗的脖ๆ子,坐在她母亲的坟前,不哭,也不动,从中午一直坐到黄昏。

黄瞳夫妇像我爹一样,闭门不见我。我跪在他们家门口,为ฦ他们磕了三个响头。

两个月后,黄瞳死了。

办理完了岳父、岳母的丧事,我和春苗便在西门家大院住了下来。我们住在母亲和合作住过的那两间厢房里,与爹隔着一道障壁。爹白天从不出门,晚上,我们透过窗户,偶尔能见到他弯曲的背影。那条老狗与他形影不离。

遵照秋香的遗言,我们把她安葬在西门闹与白氏合葬的右侧,西门闹和他的女人们,终于在地下团圆了。黄瞳呢?我们把他葬在了屯子里的公墓里,他的墓与洪泰岳的墓相隔不足两ä米。

——19๗98年10月5๓日,是农历戊寅年八月十五日຅,中ณ秋节。这天晚上,西门家大院的人们终于聚集在了一起。开放骑着摩托从县城里赶了回来,摩托车的挎斗里,载着两盒月饼、一个西瓜。宝凤和马改革也来了。这天,也是你蓝解放和庞春苗领ๆ取了结婚证的日子,历经煎熬,有情人终成眷属,连我这条老狗也为ฦ你们高兴。你们跪在你爹的窗前๩,苦苦地哀求着:“爹……我们结婚了,我们是合法夫妻了,我们再也不会给您老人家丢脸຀了……爹……您开门,受儿子儿媳拜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