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哀帝十七年，九月廿八，夜。南雾山，密林深处。“驾——！驾！驾！”“啪——啪啪——”赶车人的声音愈沙哑了，手里的马鞭挥得也愈急促，鞭梢划破空气的声音清脆得有些不真实。一条优美的弧线在马股边轻轻拂过，并没有打在马身上，他是个ฐ行家，不需鞭策也能驱马急驰。这是条作废的马道，丛生的杂草已๐经模糊了道路的界限，饶是赶车人不停地用长鞭扫走路上的乱石，马车依旧ງ一路颠簸而来。“老雷！再快一些，再稳一些啊！夫人不妙了！”织锦的车帘后传出女子的声音，年轻而纯净，却焦急得颤抖着。深秋的晚风早已不再温暖，赶车人的两颊却汗如雨下，“再等等，就要到了……再等等……，别担心……没事的……快了，就快了……别担心……没事的，没事的……快了，就快了，别担心……”语无伦次，不知他到底是在安慰别人还是自己้。“那么……，故事就从这辆急驰在深山密林间的马车开始吧，它太久，也太长了，我已๐记不得它究竟是在何时生的了，星空诸神也许还记得那是哪一年，但是我却早ຉ已不记得了……命运之神开了个ฐ玩笑，就在那ว一夜她种下了混乱ກ的种子，混乱好像水面的波纹一样慢慢扩大……再扩大……，这个故事从一开始就是混乱的，这混乱ກ包围了每一个，没有人可以挣脱……”“夫人，您再忍耐一下，到เ了松林镇就好了。您再等一下，就要到了！”马车里年轻女子的声音更加焦急了，汗水顺ิ着她姣ฑ好的脸庞流下，打湿了湖绿色的衣衫。“绿袖，几天了……我们走了几天了……”年轻女子的怀中卧着一位盛装ณ的绝色妇人，她高高隆起的腹部不停痉摩着，就快要临ภ盆了。“夫人，十九天了，从云城出来已经十九天了。”“十九天了？进南雾山几天了？”“三天了！快出山了。”“王爷，王爷他该到เ玉湖城了吧。”“该到了，王爷他们骑马走，很快的，他们从涿ຕ郡出也快一个月了，只怕这会儿已到เ晚枫镇了。您就别担心了，老雷说天亮就能到松林镇了，我们在松林镇等王爷他们，他们就快来接您了……，您歇会儿吧，奴婢守着您。”“绿袖，我………，啊………，我，我，我要生了，绿袖……”妇人的脸色陡然变得惨白，两ä手死死地抓着花纹繁复的衣襟，牙齿紧咬着下唇，同样苍白的嘴唇似乎要滴下血来。“啊！夫人！夫人！您挺住啊！老雷………老雷！快停车！停车！”“吁——”赶车人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拉住两ä匹奔马，急忙跳下驾座，毕恭毕敬地立在车窗下，“夫人！绿袖，夫人怎么了？”“要生了，夫人要生了！快把车赶到避风的地方去，快生火，快，快啊——”绿袖带着哭腔地叫着。“啊！”赶车人雷烈大吃一惊。突然，他猛地转头看向密林深处，那里似乎有东西正在悄悄靠近，一种莫名的恐惧渐渐将他包围起来……一个多月前，西南重镇黑木城守将刘光作乱反叛，引蛮夷入关，连占三城。朝廷派出晋阳将军孙自处率军十万平乱，却三战三败。皇后萧氏遂以刘光是北靖王旧部ຖ为ฦ由á，进谗言，称北靖王雪松涛有心谋逆，哀帝ຓ听信其言并先后派出四队卫军轻骑前往北靖王封地云城，授命对北靖王“格杀勿论”。所幸当时北靖王正在涿ຕ郡寻访旧ງ友，而世子雪风乘正在郁都城中ณ，闻讯星夜兼程前往涿ຕ郡，北靖王潜踪而走。然其侧妃云姬ภ尚在封地云城，卫军到เ达云城查抄王府时被趁乱ກ救出，由侍女绿袖和家将雷烈陪同，去往晚枫镇雷家老宅。因不敢走官道而取道南雾山，一路受尽颠簸。哪知云姬竟要提前生产了！哀帝十七年，九月廿八，夜。郁都，皇城。一袭华丽的金色蟒纹玄衣急行于描金绘龙的宫墙间，身后还紧跟着三位紫蟒红袍，一行人步履匆匆，却神色各异，为的那ว位玄衣人从容不迫，目若朗星，气度不凡，他身后偏左ุ是一员武将——左右卫军统领ๆ张铁ກ横，不过四十五六岁，形貌极是伟岸，身披亮银连环甲，脚蹬虎头攒金靴，胸ถ口的护心镜宛如当空皓月。虎目圆睁，牙关紧ู扣，步伐沉着有力，这具蕴含力量的身体似乎ๆ在昭示此番夤夜入宫是要做一件极公正极正义的事。右边是一位红袍文官，五十左右，虽说是五短身材其貌不扬，却气宇轩昂，从骨子里透出凛凛正气，一双看尽天下不平事的眼睛也唯有正人君子敢与之对视而已，他就是刑é部尚书李乾ດ，李清宇。走在最后的是一位紫袍人，样貌甚是年轻，面目清俊宛如女子，然而眉头深锁，似是心头有极深的忧思萦绕难以平复，灯光晃过处，那一双瞳仁与两道剑眉竟微微泛着紫光。“陛下现在何处？”刚入宫门玄衣人便拉过一个ฐ经过门边的小黄门问道。“回相爷，陛下现在木兰阁皇后娘娘处，正咳得厉害呢，王太医急命奴才等去取鹿血。”“去吧。”他放小黄门走后就站在原地不动了，旋๙即转身又出了宫门，复来路而去，他身后的张铁横大为不解，急忙上前道，“相爷？我们……”玄衣人也不言语，直到เ入了朝房才蓦然站住。“妖妃！祸水啊，祸ຖ水啊，难道我大昊五百年江山终要毁于这妇人之手吗？……唉！张将军,ไ左右卫现在可以调动的人马有多少？”“回相爷，几日来皇上不断派出大队卫军追击北靖王，除了京畿卫戍的常规外还有二千五百人可供调用。可是，没有圣上的旨ຈ意，铁横并无权调动啊！”“铁横，时下乃多事之秋，陛下龙体大不如前，且喜怒无常，偏听萧氏一面之词，令北靖王无端获罪。北靖王毕竟与陛下是兄弟，若日后陛下后悔杀之，汝必是领罪之人。”“啊，这……，相爷，我……，可陛下的严å旨ຈ我岂敢不从啊！”“铁横，陛下已派出几队人马前去追杀北靖王了？”“十日之内，已๐有四队，第一队是左卫五百人，后三队各一千人，共三千五百人，全是骑兵。现在左卫前、中两营骑兵已๐尽出，卫军九千骑已所乘无多。今日戌时还命我将左卫后营、右卫前营骑兵尽数派出，此刻๑那ว三千骑正在整装ณ待呢。”“好，命他们先不要出，在营中待命，你迅召右卫中郎将韦锋，着他另带人马出京。”“啊！矫旨……欺君吗？韦锋，韦锋曾是北靖王的旧部ຖ啊！怎可让他去追？再说，他不就是右卫统领吗，为何不带右卫去？相爷，您……，这，这……？啊！难道？难道要……”张铁横一脸惊惶，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玄衣人，此人正是大昊当朝顶门一相——江子寒。“张将军，相爷说得没错，只有韦将军去追北靖王才不会有失啊。”之前一直站在朝房门旁้的紫ใ袍人上前一步，“你只对韦将军说……”，他看了一眼那个在十几步外的回廊里探头探脑的小太监，对张铁横耳语起来……“铁ກ横，莫怪老夫。当此多事之秋，予虽有心挽狂澜，却力不从心矣。此番唯有舍卒保车了，莫怪我。”江子寒看着张铁横与紫袍人的低语，眼中似是万般无奈，不禁颓然坐倒在一旁的太师上，一脸怆然，久久不语。……“张将军，此事重大，万望慎重啊！子寒代历代先帝ຓ谢过将军了。”江子寒对张铁横深揖一礼ึ，唬得张铁横慌忙搀扶回礼道，“相爷，铁横不过一匹夫，然还懂得轻重，分得厉害，此番๘断不辜负相爷与方แ大人重托！铁横先行告退，若事有差池，铁横提头谢罪！”江子寒抓住他的手用力一握，“依仗将军了！”张铁横恍然一愣，旋๙即抱拳施ๅ礼，转身出了朝房。看着张铁横远去的身影，朝房里剩ທ下的三人长久无语，远处一个仆役转向深宫而去，紧紧追随着他身影的是朝房里一双紫瞳……“祸起萧墙啊，但愿北靖王逃过此劫，涤尽污泥洗却尘，还我御宇乾坤净！恩相，那ว萧氏甚是猖獗，后妃参政已是不该，而今她又广结朋党，四下揽权，此番更是进谗言令北靖王获罪，这岂不是要折我大昊梁柱吗？”刑部尚书李乾愤愤然说道。“唉——”江子寒摇头长叹，颌下如雪的长髯轻轻地颤抖着。“历来乱政者皆有不臣之心，此次亦然啊。”那紫袍人一掌拍在朝房的红木几案上，竟将桌面拍出一个ฐ下陷的掌印来！很难想像那文弱清俊的相貌与这沛然大力竟同在一人之身。“宗英，老夫常劝汝少嗔多喜方是养生之道，唉，你还是太年轻了。”江子寒抚髯叹道。他鹤童颜，年近古稀仍旧身康体健，思维敏捷，着实深通养生之道。“冷宗英啊，你真得是很聪明，不到三十岁就拜了御史大夫，但是你太年轻了，是的，实在是太年轻了……，太天真了……”江子寒心中暗暗思忖着，脸上的神情仍旧淡淡的，眼神温和地看着紫袍人。“恩师教训得是，学生记下了。”冷宗英恭敬地向江子寒施ๅ了一礼。“丢出张铁横，等于左右两ä卫皆失，战事方起，京畿本就兵马不足，如今我们只有这两卫可以依仗了，如此一来不是把郁都拱手交与萧氏了吗？这个代价太大了，老师，你到เ底打什么เ主ว意啊？你真得有胜算吗？你究竟要做什么！难道说，难道说……”章台御史冷宗英的脸愈阴沉了。“唉——！恩相，冷兄，今日怕是又难见到圣上了，清宇先行一步，今日之事改日再议吧。告辞。”李乾不待那二人还礼便转身出了朝房，头也不回地走远了。“哼，一对老少狐狸，一唱一和倒也装得挺像。只可惜了张铁横啊……”朝房里的烛火忽明忽暗，在丹青屏风上投下一个怪异的影子，不停地扭曲、跳动，正如那三人的心事一般让人难以琢磨。……不过一柱香的时间，郁都城西的一座朱漆牌楼ä旁燃起了焰火，在焰火爆起的响声掩盖下几支鸣嘀ถ呼啸着从空中掠过，城中ณ百姓纷纷出门观望，猜测着究竟是哪家大户燃的焰火，却没有一人留แ心掠空而过的鸣嘀。半个时辰后，一队骑兵风驰电掣般驰向郁都城西门，守城的军曹本想拦下，可最前面一个ฐ轻甲武官将手的东西一晃，伴着火把下的金光一闪，那ว军曹便扑嗵一声便跪倒在地。不过只一会儿，这队十几人的骑兵就全部驰出了城门，军曹大张的嘴慢慢合拢，缓缓站起身来。老军曹默然无语，适才的金光一闪，他似乎ๆ看到了执令者拇指上的一团血红！“大人，那些是什么人啊？”旁边不明就里一同跪在地上的小兵不解地问。“骁骑，羽林天军，百军之。”“骁骑？羽林天军？羽林军不是左ุ右卫吗？”“左右卫只皇家的卫戍，不过是坚盾，而骁骑却是长锋。他们行动如风，平日混于卫军之ใ中ณ无从分辩，令到时只需片刻๑即可出战，迅疾如风。骁骑是当年太祖皇帝起兵打天下时建起来的，长锋所指之ใ处尽是落甲，共王之乱时，先帝不过召集了三千骁骑就夺回的郁都城，厉害吧。”“混在卫军里？那怎么他们的甲式从没见过啊？和卫军的黑甲一点都不像！对了，刚ธ才最前头的武官好像是韦将军啊，他是骁骑的头儿？”“骁骑只着黑色皮甲â。骁骑的头领……，好啦！问东问西的！上城头值夜去！”“啊？是，是！”小兵急急忙忙地跑开了，他并没听清长官之ใ前那ว句回答，只听清了后面的喝斥ม，也不知道自己的长官怎么说着说着就火了。“这老头子脾气越来越怪了……，哼！骁骑，骁骑，从没听说过，老头子骗人吧，先帝平乱不是用得彤云关驻守的三千赤甲军吗？那位将军拿的分明是右卫的虎令嘛，当我不知道呢！骗谁啊！”小兵一路嘟嚷着上了城头。城下，年老的军曹遥望着那ว队早ຉ已不见踪迹的骑兵，青筋突起的右手慢慢握紧了左臂，“血玉扳指……，骁骑，骁骑又出动了吗？……，还有多少人……我以为再也看不到เ了呢……”一阵夜风吹过，将老军曹的独语吹散在夜空里。哀帝十七年，九月廿八，夜。郁都西郊，卫军大营。张铁横站在点将台上，四下望去，往日人头攒动的卫军大营此刻静悄悄得仿佛无人一般。月光下，他被拉长的身影显得那样寂寞与孤单。就在片刻之ใ前，他看到了一枚火样的红玉扳指，也看到了久违的血鹰纹身……，“鹰已๐经带着那只扳指走了吧……”张铁ກ横缓缓张开右手，手心里一分为二的蜡丸ฤ在月光下红得像血。“铁ກ横，你为什么从军？”“尽忠报国，建功立业！”“尽忠报国，建功立业……，很好……。铁横！老夫今日要你依我四件事，所谓‘四不为’，等你日后领兵为将之ใ日定要切记：‘不纳人言不为；入阵不遵号令不为；骁勇少谋，贪功冒进不为；骑兵、步兵异待者不为’！切记，切记……”二十几年前，第一次立下战功，前任卫军统领何云何老将军的话依稀还在耳边。那ว时只当是老将军教授的为将之ใ道，如今方知其中ณ真意——不入骁骑！“‘不入骁骑’,老师，我终于明白您的意思了。铁ກ横愚钝，才明白您的苦心，太晚了……，可是，铁横无悔，无怨……“骁骑……，骁骑……，”夜风吹过，从张铁横的手心给带走了一拈红色的粉末，他呢喃自语的声音已几不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