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晓冉并没有察觉到黄根生表情的变化，一心想着赶紧给言搞个结尾，好快快坐下，于是他说：“呃，别的，也没什么了，谢谢大家。”松晓冉坐下了，班里还是很安静，他这才意识到不对劲：按照惯例，言前有一次掌声，言结束，也是有掌声的，怎么会没有呢。
黄根生这番声情并茂的演讲威力十足，如九月份还毒辣的阳光，烤得教室里几十颗脑袋，成了菜园里枯萎的茄子，个个耷拉着。赵蕊蕊心里也是一阵懊丧，这个少了一点的“初”字，她原本是看出来的，但以为ฦ是黄根生笔误，便衷心恪守父亲赵国防平日里的教诲，不去点破。赵国防是村支书，马上要荣升为朱家坟副乡长，赵蕊蕊刚ธ读初ม一时，很想当班长，他给女儿传授宝贵经验：“教师如同领导，在领导面前你永远要说‘是’，‘是’是‘是’，‘不是’也是‘是’，领导说煤ศ是白的，即便你心里知道是黑的，也要说是白的，领导说公鸡会下蛋，你必须承认自己家里的公鸡不久前就曾下过蛋，反过来，领导提拔一个ฐ人，也是同样的标准：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赵蕊蕊将此“真理”铭记在心，经过一年努力，果然在读初二和初三时当了班长。岂料，今天父亲的“真理”惨遭失灵，这“初”字竟是黄根生苦心经营的测试陷阱。赵蕊蕊曾一直崇拜父亲，常说：“爸爸是我心中的no1，以后不管谁娶ດ我，他也永远是no2。”这话听得赵国防春风得意，层层笑容堆积在面积有限的脸上，如融化了的雪糕，快要溢下来，但眼下这个问题不是别人而是松晓冉始作俑者的，赵蕊蕊心中ณ即便有懊丧也转瞬即逝，快得像稻田上方吹过的阵风，谷穗还没来得及起伏，风已经不见了。由此总结：赵国防善变的是脸，赵蕊蕊善变的是心。引申之，便成了感情流行语：男人善变的是脸，女人善变的是心。
“妈，我回来啦。”松晓冉正坐立不是之际，门外忽有童音响起，紧接着冒失闯进一团小黑影来。这小家伙猛然现屋内多出一人，立刻刹住身子，呈立正状。
“大哥。”怯生生的声音。
终于有个女生家长站了出来，在一次松延成开车来学校给松晓冉送钱时，当着老松的面细数小松罪状，刚开始松延成很平静，任凭他血泪般控诉。这位家长见松延成像没事一样，表情稳重，固如东方明珠的根基，于是自尊心大受刺激，语言渐加犀利，偶然失控地嘣出一句：“真想不到你这么เ稳重，会调教出这样的儿子，看你们两个ฐ长得都不像……”松延成颜色骤变，挥手一巴掌，扇到เ了松晓冉脸上。松晓冉只觉眼前一黑，跌倒在地，再睁眼，满世界的小金星咕咕嘟嘟冒个不停，大脑似被打成了石灰浆，好一阵子澄清住，一仰脸，血已从两个ฐ鼻孔里渗出来，快到嘴巴里时，右嘴角又倏然多出一道血痕，酷比三江并流，蔚为壮观地往下淌，他动了动嘴巴，转脸一啐，地面上一堆红色唾液里多出半颗牙齿来。松晓冉被打傻了，他认为父亲这巴掌扇错了地方，理应冲女生家长而去的。那位女生家长立刻不自在起来，面对老松教训小松的手段，心里兴奋、释然、忐忑的成分都有，想走，又觉得不妥，应该说些什么再走，想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如此尴尬了半天，灰溜溜去了，背影里映不出打胜仗的喜悦，反倒像极了逃兵。
松延成心里有事，搂三奶时，也不及往日快乐。三奶最善于察言观色、对症下药，一番温柔开导，松延成忍不住将烦恼和盘托出。三奶眉目一转，收敛起暗笑，很伤心的样子：“亲爱的，恕我直言，虽然我没有见过你那个儿子，但看了照片，一眼便知——的确有些出入。”她本想说：一眼便知不是亲生的。忽觉不妥，激灵一下改了口。
“哼！”同桌冷笑，对松晓冉的问题嗤之ใ以鼻。松晓冉脸颊๐涨红，异常尴尬，强压心头怒火，将倾斜的身子收回，却听同桌又道：“你当然听不懂，他在说题眼。”
“题眼？”松晓冉本打算不再做声，但还是没按捺住好奇。
“嗯，题眼，他讲课就是读题眼，题眼读完了，课也讲完了，他说的‘啥’就是题眼，相当于括弧，括弧里的东西就是试卷中填空题和选择题的答案。你对照一下第一段，就全明白了。”
松晓冉赶紧低头去看第一段：
随着（工商业）的展，（1้4）世纪，（意大利ำ）出现了（剥削雇佣工人）的（手工工场），（企业主）和（富商）开始演变成（资产阶级）。这时候，一股（资产阶级文化）的新潮流在（意大利）兴起。这种（资产阶级文化运动）在历史上称为ฦ（文艺复兴）。
“噢！”松晓冉终于恍然大悟。讲台上的黄根生还在继续：“诗人啥是意大利文艺复兴的啥，最著名的著作是啥。这是一部啥，诗人在这里表达了自己的啥和啥。”松晓冉新鲜感正浓，紧跟着黄根生的“啥”圈括弧：诗人（但丁）是意大利文艺复兴的（先驱），最著名的著作是（《神曲》）。这是一部（长诗），诗人在这里表达了自己的（善恶标准）和（对天主教会的厌恶）。
同桌为自己当了一把松晓冉的“老师”而感到เ得意，他说：“简单吧？历史课就这样，你根本不用听，回头把听课同学的书本借过来，照着画ฑ一遍括弧就完了。”
“所以你不听课？”松晓冉有些气馁，觉得碰到เ了一位很有个性的同桌。之所以气馁，固然是自己้有个性，便要排斥和自己้一样有个性的人，文人相轻，艺人相贱，商人相互拆台，这统属于同“性”相排斥的体现。
“嗯，这是原因之一。”
“之二呢？”
“之二，是因为ฦ他所读的‘啥’从来就不是真正的‘啥’。”
“什么？”松晓冉一时没听懂。
“他读的‘啥’在考试中ณ很少是真正的题眼，相反，他没读‘啥’的部ຖ分倒经常成为题眼。”
“噢——你叫什么名字？”
“何光绪。”
“光绪皇帝ຓ的那个ฐ光绪？”松晓冉紧张追问。
“正是。”
“我叫松晓冉。”松晓冉恨不将松晓冉说成松乾隆。光绪再厉害，也得给乾隆叫爷。
“早已如雷贯耳。”
“幸会了。”松晓冉将右手从桌面下伸过去。
“幸会幸会。”何光绪也伸出手来。
“东邪ิ西毒”完成了历史性的一握。
第一节课结束时，窗外的小雨早已停住。课间与上海一样，都是十分钟็。松晓冉小腹胀憋，侧头问何光绪厕所在哪里，何光绪探腰向窗外一指，松晓冉的眼光像探测器一样，顺着他手臂的航线，掠过操场，一直飞到两百米之外的围墙处，搜寻良久，终于将两ä扇颇为隐蔽的n形小拱门给挖了出来。松晓冉皱皱眉，回过头说：“也太远了吧，有没有近点的？”
何光绪不解地说：“近点的？没有，学校就这一个厕所。”
“什么！就一个ฐ？”松晓冉跳了起来。
“是啊。”何光绪认真地点头，他被松晓冉的举止搞得有些糊涂：有你拉撒的地方就够了，要那么多干嘛！难道非要像三妻四妾那样，轮换着来？
何光绪大概没有去过大城市，固然不了解松晓冉的烦恼：在上海，每栋教学楼ä都有卫生间，一出教室门，右转，走五步，再右转，就到เ了，家里更不必说，从客厅一脚๐就能迈进那扇手拉门，一步到位：一蹲，一拉，一冲，一气呵成。可眼下，去一趟厕所不亚于走一遭万里长征，松晓冉自然是无法忍受的，语言泄在所难免：“上帝啊，这是我所见过的最没有品味的学校，没教学楼就罢了，厕所也竟然只有一个，太荒唐、太离谱、太不合理、太没有人性了……”
何光绪听得来了雅兴，他从初一至初三，在学校厕所拉了两年多屎，除去一次忘带手纸只好将屁股翘到柱子棱上蹭蹭之外，实在没觉察出这厕所有什么离谱和不合理之处，今日多了位“海上来客”，从进教室门到เ现在，短短四十五分钟，话不多，但句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此刻又是主动找自己说话，于是先前“我本布衣，躬耕于三间房”的自卑感一扫而光，话也跟着气氛多了起来：“怎么个ฐ荒唐、离谱、不合理、没有人性？你讲讲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