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我曾经看见过那ว个男人的三张照片。
第张，可以说是他幼年时代的相片，想必是在十岁前后拍下的。只见照片上的这个男孩子被众多的女人簇拥着看来，这些女人是他的姐姐妹妹抑或堂表姐堂表妹，他站在庭院的水池畔ึ，身穿粗条纹的裙ำ裤，将脑袋向左倾斜ฒ了近三十度，脸上挂着煞ย是丑陋的笑容。丑陋？！殊不知即使感觉迟钝的人即对美和丑漠不关心的人摆出副冷淡而麻木的表情，不负责任地夸奖他是“个怪可爱的孩子呐”，也不会让人觉得这种夸奖纯属空|岤来风。在那孩子的笑脸上并不是找不到那种人们通常所说的“可爱”的影子来。但倘若是个哪怕才受过点审美训练的人，也会在瞥之间立刻发出“哎呀，个多讨厌的孩子”之类的牢马蚤，甚至或许会用掸落毛虫时那ว种手势，下子把照片扔在地上吧。
说真的，不知为什么，那孩子的笑脸越看越让人觉得讨厌发悚。其实那本来就不是张笑脸。这男孩点儿也没有笑。其证据是，他攥紧ู了两ä只拳头站在那儿。人是不可能ม边攥紧拳头边微笑的。唯有猴子才会那ว样。那分明是猴子的笑脸。他只不过是把丑陋的皱纹聚集在了脸上而已。照ั片上的他，副奇妙的神情，显得猥琐，让人恶心，谁见了都忍不住想说“这是个皱巴巴的小老头”。迄今为ฦ止，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哪个ฐ孩子做出这样种奇怪的表情。
第二张照片上的他，脸部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让人不由得大吃惊。那ว是副学生的打扮。尽管很难断定是高中时代还是大学时代，但他已出落为个ฐ相当英俊的学生了。不过有点让人觉得有些蹊跷，这张照片上的他竟没有点那种活生生的人的感觉。他穿着学生服，从胸前的口袋处露出白色的手绢，交叉着双腿坐在藤椅上，并且还在笑着。然而，这次的笑容，不再是那ว种皱巴巴的猴子的笑，而是变成了颇为巧妙的微笑，但不知为何，总与人的笑容大相径庭，缺乏那种可以称之为鲜ຒ血的凝重或是生命的涩滞之类的充实感。那ว笑容不像鸟，而像羽毛样轻飘飘的，他就那么笑着，恰似白纸张，总之，让人觉得那是种彻头彻尾的人工制品，既便把它斥之为ฦ“矫饰”斥之为ฦ“轻薄”，斥之为ฦ“女人气”都嫌不够，称之为“喜好刀尺”就更不解气了。仔细打量的话，也会从这个英俊的学生身上找到某种近似于怪诞的可怕东西。迄今为止，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怪异的英俊青年。
第三张照ั片是最为古怪的，简直让人再也无法判定他的年龄。头上像是已经有了些许白发。那是在某个肮脏无比的房间中的隅照ั片上清晰可见，那ว房间的墙壁上有三处已๐经剥落，他把双手伸到เ小小的火盆烤火，只是这次他没有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就那么坐着，把双手伸向火盆，俨然已经自然而然地死去了般。这分明是张弥漫着不祥气氛的照片。但奇怪的还不止这点。照片把他的脸拍得比较大，使我得以仔细端详那ว张脸的结构。额头长得很平庸，还有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和下颌๒。哎呀，这张脸岂止是毫无表情，甚至不能给人留下任何印象。它缺乏特征，比如说，旦我看过照片后闭上双眼，那张脸便即刻被我忘在九霄云外。尽管我能回忆起那房间的墙壁以及小小的火盆等等，可对于那房间中ณ主人公的印象，却下子云消雾散，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那是张不可能ม成其为画面的脸，张甚至不可能ม画成漫画的脸。于是，我又睁开眼看了看这张照ั片，哦，原来是这样张照ั片啊。我甚至没有那种回想起了那张脸以后的愉悦感。如果采用种极端的说法，即使我再次睁开了双眼端详那ว张照片也无法回忆起那张脸来，而只能变得越发怏怏不乐焦躁不安，最后索性把视线掉向边了事。
即使是所谓的“死相”，也应该再多些表情或是印象吧？或许把驽马的脑袋硬安在人的身体之上，就会产生与此类似的感觉吧。总之，那照片无缘无故地让人看了毛骨悚然，心生厌恶。迄今为止，我还没有看见过像他那样不可思议的脸。
手记之
我过的是种充满耻辱的生活。
对我来说，所谓人的生活是难以捉摸的。因为我出生在东北的乡下，所以初次见到火车，还是长大了以后的事情。我在火车站的天桥上爬上爬下，完全没有察觉到เ天桥的架设乃是便于人们跨越铁轨，相反认为，其复杂的结构，仅仅是为了把车站建成外国的游乐场那样又过瘾又时髦的设施。很长段时间我直都这么想。沿着天桥上上下下，这在我看来，毋宁说是种超凡脱俗的俏皮游戏，甚至我认为ฦ，它是铁路的种种服务中最善解人意的种。尔后，当我发现它不过是为了方便乘客跨越铁轨而架设的及其实用的阶梯时，不由á得大为扫兴。
另外，在孩提时代，我从小人书上看到地铁时，也以为ฦ它的设计并非出自于实用性需要，而是缘于另个ฐ更目的：即比起乘坐地面上的车辆，倒是乘坐地下的车辆更显得别出心裁，趣味横生。
从幼年时代起，我就体弱多病，常常卧床不起。我总是边躺着，边思忖到：这些床单枕套被套全都是无聊的装ณ饰品。直到自己二十岁左ุ右才恍然大悟，原来它们都不过是些实用品罢了。于是，我对人类的节俭不禁感到黯然神伤。
还有，我也不知道饥肠辘辘是何等滋味。这倒并不是故意炫耀自己生长在不愁吃不愁穿的富贵人家。我绝不是在那ว样种愚蠢而浅薄的意义上这么说的，只是我真的对“饥肠辘辘”的感觉无所知而已。或许我这样说有点蹊跷，但是即使我两腹空空，也真的不会有所察觉。在上小学和中学时，旦我从学校回到家里，周围的人就会七嘴八舌地问道：“哎呀，肚子也该饿了吧，我们都有过类似的体验呐。放学回家那ว种饥饿感，可真要人命啦。吃点甜纳豆怎么样？家里还有蛋糕和面包哟。”而我只顾着发挥自己与生俱来的那种讨好人的秉性，边嗫嚅着“我饿了我饿了”边把十粒甜纳豆股脑儿塞进嘴巴里。正因为如此，我对所谓的“饥饿感”是何等滋味，点也不了解。
当然，我也吃很多东西，但我不曾记得，有哪次是因为饥饿才吃的。我吃那些看起来珍奇的东西，看起来奢华的东西。还有去别ี人家时，对于主人端上来的食物，我即使勉为其难也要咽下肚去。在孩提时代的我看来，最痛苦难捱的莫过于自己家吃饭的时候。
在我乡下的家中，就餐时，全家人共有十个左右，大家各自排成两列入座。作为最小的孩子，我当然是坐在最靠边的席位上。用餐的房间有些昏暗，吃午饭时只见十几个人全都声不响的嚼着饭粒，那ว情形总让我不寒而栗。再加上这是个古板的旧式家族，所以，每顿端上饭桌的菜肴几乎都是成不变的，不可能奢望出现什么เ稀奇的山珍，抑或奢华的海ร味，以至我对用餐时刻充满了恐惧。我坐在那幽暗房间的末席上，因寒冷而浑身颤抖。我把饭菜点点勉强塞进口中，不住地忖度着：“人为什么要日三餐呢？大家都本正经地板着面孔吃饭，这似乎成了种仪式。家老小，日三餐，在规定的时间内聚集到间阴暗的屋子里，井然有序地并排坐着，不管你有没有食欲，都得声不吭地咀嚼着，还边佝着身躯埋下头来，就像是对着那蛰居于家中的神灵们祈祷样。”
“不吃饭就会饿死”，这句话在我的耳朵听来，无异于种讨厌的恐吓。任这种迷信即使到今天，我依旧ງ觉得这是种迷信却总是带给我不安与恐惧。“人因为不吃饭就会饿死，所以才不得不干活，才不得不吃饭”——在我看来，没有比这句话更晦涩难懂，更带有威吓性的言辞了。
总之，也就意味着，我对人类的营生仍然是迷惑不解。自己的幸福观与世上所有人的幸福观风马牛不相及，这使我深感不安，并因为这种不安而每夜辗转难眠，呻吟不止，乃至精神发狂。我究竟是不是幸福呢？说实话尽管我打幼小起，就常常被人们称之为幸福的人，可是我自己却总是陷入种置身于地狱的心境中，反倒认为那些说我幸福的人比我快乐得多，我和他们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我甚至认为，自己背负着十大灾难，即使将其中的任何个交给别人来承受，也将会置他于死地。
反正我是弄不明白的。别人苦恼的性质和程度，都是我捉摸不透的谜。实用性的苦恼，仅仅依靠吃饭就笔勾销的苦恼，或许这才是最为强烈的痛苦，是惨烈得足以使我所列举的十大灾难显得无足轻重的阿鼻地狱。但我对此却无所知。尽管如此，他们却能够不思自杀，免于疯狂，纵谈政治，竟不绝望，不屈不挠，继续与生活搏斗。他们不是并不痛苦吗？他们使自己成为ฦ彻底的利己主义者，并虔信那切理所当然，曾几何时怀疑过自己呢？这样来，不是很轻松惬意吗？然而，所谓的人并不全部如此，并引以满足吗？我确实弄不明白或许夜里酣然入睡，早晨就会神清气爽吧？他们在夜里都梦见了什么เ呢？他们边款款而行，边思考着什么呢？是金钱吗？绝不可能仅仅如此吧？尽管我曾听说过“人是为了吃饭而活着的”，但却从不曾听说过“人是为了金钱而活着的”。不，或许不，就连这点我也没法开窍。越想越困惑，最终的下场就是被“唯有自己个人与众不同”的不安和恐惧牢牢攫住。我与别人无从交谈，该说什么เ，该怎么说，我都不知道。
在此，我想到了个招数，那就是扮演滑稽的角色来逗笑。
这是我对人类最后的求爱。尽管我对人类满腹恐惧，但却怎么也没法对人类死心。并且，我依靠逗笑这根细线保持住了于人类的丝联系。表面上我不断ษ地强装ณ出笑脸，可内心里却是对人类拼死拼活的服务，汗流浃背的服务。
从孩提时代起，我就对家里人每天思考些什么，又是如何艰难地求生，不得而知。我只是对其中的隔膜心怀恐惧，不堪忍受，以致于不得不采取了扮演滑稽角色来逗笑的方式。即是说，我在不知不觉之ใ间已经变成了个不说真话来讨好卖乖的孩子。
只要看看当时我与家人们起拍的留影，就会发现：其他人都是本正经的脸色，惟独我个ฐ人总是莫名其妙地歪着脑袋发笑。事实上，这也是我幼稚而可悲的种逗笑方式。
而且，无论家里人对我说什么เ，我都从不还嘴顶撞。他们寥寥数语的责备，在我看来就如同晴天霹雳般，使我近乎疯狂，哪里还谈得上以理相争呢？我甚至认为，那些责备之辞乃ี是万世不变的人间“真谛”，只是自己้没有力量去实践那ว种“真谛”罢了，所以才无法与人们共同相处。正因为如此，我自己้既不能抗争也不能辩解。旦ຆ别人说我坏话，我就觉得是自己误解了别ี人的意思样，只能默默地承受那种攻击，可内向却感到种近乎狂乱的狂惧。
不管是谁，如果遭到别ี人的谴责或是怒斥，都是不会感到เ愉快的。但我却从人们动怒的面孔中发现了比狮子鳄鱼巨龙更可怕的动物本性。平常他们总是隐藏起这种动物本性，可旦遇到某个时机，他们就会像那些温文尔雅地躺在草地上歇息的牛，蓦然甩动尾巴抽死肚皮上的牛虻般，暴露出人的这种本性。见此情景，我总是不由得毛骨悚然。可旦想到，这种本性也是人类赖以生存的资格之，便只能对自身感到由á衷的绝望了。
我直对人类畏葸不已๐，并因这种畏葸而战栗，对作为人类员的自我的言行也没有自信，因此只好将独自人的懊恼深藏在胸ถ中的小盒子里，将精神上的忧郁๗和过敏密闭起来，伪装ณ成天真无邪ิ的乐天外表，使自己้步步地彻底变成了个滑稽逗笑的畸形人。
无论如何都行，只要能让他们发笑。这样来，即使我处于他们所说的那ว种“生活”之外，也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吧。总而言之，不能有碍他们的视线。我是“无”，是“风”，是“空”。诸如此类的想法日积月累，有增无减，我只能用滑稽的表演来逗家人们发笑，甚至在比家人更费解更可怕的男佣和女佣面前，也拼命地提供滑稽小丑的逗乐服务。
夏天，我居然在浴衣外面套上件鲜红的毛衣，沿着走廊走来走去，惹得家里人捧腹大笑，甚至连不苟言笑的兄长也忍俊不禁：
“喂，阿叶，那种穿着不合时宜哟！”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无限的爱怜。是啊，无论怎么说，我都不是那种不知冷暖，以致于会在大热天里裹着毛衣四处窜动的怪人呐。其实，我是把姐姐的绑腿缠在了两只手臂上，让它们从浴衣的袖口中露出截，以便在旁人的眼里看来，我身上像是穿了件毛衣似的。
我的父亲在东京有不少公务，所以，他在上野的樱木町购置了栋别ี墅，个月中ณ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那里度过的。回到เ家里时，总是给家中的人，甚至包括亲戚老表们，都带回很多的礼物。这俨然是父亲的大嗜好。某次，在上京前夕，父亲把孩子们召集到เ客厅里，笑着问每个小孩，下次他回来时，带什么礼物才好，并且把孩子们的答复写在了记事本上。父亲对孩子们如此亲热，还是很罕有的事情。
“叶藏呢？”
被父亲问，我顿时语塞了。
旦别人问起自己想要什么，那刹那反倒什么都不想要了。怎么样都行，反正不可能有什么让我快乐的东西——这种想法陡然掠过我的脑海ร。同时，只要是别人赠与我的东西，无论它多么不合我的口味，也是不能ม拒绝的。对讨厌的事不能说讨厌，而对喜欢的事呢，也是样，如同战战兢兢地行窃般，我只是咀嚼到种苦涩的滋味，因难以明状的恐惧感而痛苦挣扎。总之ใ，我甚至缺乏็力量在喜欢与厌恶其间择取其。在我看来，多年以后，正是这种性格作为个重要的因素า，造成了我自己所谓的那种“充满耻辱的生涯”。
见我声不吭，扭扭捏捏的，父亲的脸上泛起了不快的神色，说道：
“还是要书吗？浅草的商店街里，有种狮子卖，就是正月里跳的狮子舞的那种呐。论大小嘛ใ，正适合小孩子披在身上玩。你不想要妈？”
旦别人问起我“你不想要吗”，我已是黔驴技穷了，再也不可能做出逗人发笑或是别的什么回答了。逗笑的滑稽演员至此已是徒有虚名了。
“还是书好吧。”长兄副认真的表情说道。
“是吗？”父亲脸扫兴的神色，甚至没有记下来就“啪”的声关上了记事本。
这是多么惨痛的失败啊！我居然惹恼了父亲。父亲的报复必定是很可怕的。眼下如果不想想办法，不是就不可挽回了吗？那天夜里，我躺在被窝里边打着冷颤，边思忖着，然后蹑手蹑脚地站起身走向客厅。我来到父亲刚才放记事本的桌子旁边，打开抽屉取出记事本，啪啦啪啦地翻开，找到记录着礼物的那ว页，用铅笔写下“狮子舞”后才折回去睡了。对于那狮子舞中的狮子，我提不起星半点的欲望，毋宁说倒是书还强点。但我察觉到，父亲有意送给我那种狮子，为了迎合父亲的意志，重讨父亲的欢心，我才胆敢深夜冒险，悄悄溜进了客厅。
果然，我的这种非同寻常的手段取得了预ไ料之ใ中的巨大成功。不久，父亲从东京归来了。我在小孩的房间里听到父亲大声地对母亲说道：
“在商店的玩具铺里，我打开记事本看，嗨，上面竟然写着"狮子舞"ิ。那可不是我的字迹呢。那ว又是谁写的呢？我想来想去，总算是猜了出来。原来是叶藏那个孩子的恶作剧哩。这小子呀，当我问他的时候，他只是个ฐ劲儿地嗤嗤笑着，默不做声，可事后却想要那ว狮子想得不得了。真是个奇怪的孩子呐。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自个ฐ儿却板眼地写了上去。如果真是那么เ想要的话，直接告诉我不就得了吗？所以呀，我在玩具铺里忍不住笑了。快把叶藏给我叫来吧。”
我把男女佣人召集到房间里，让其中的个ฐ男佣胡乱地敲打着钢๐琴的琴键尽管这是偏僻的乡下，可在这个家里却几乎配备了所有的家什。我则伴随着那乱七八糟的曲调，跳起了印第安舞蹈供他们观赏，逗得众人捧腹大笑。二哥则点上镁光灯，拍摄下了我的印第安舞蹈。等照片冲洗出来看，从我围腰布的合缝处那围腰布不过是块印花布的包袱皮罢了，竟露出个小雀雀。顿时这又引来了满堂的哄笑。或许这也可以称之ใ为以外的成功吧。
每个月我都定购不下十种新出版的少年杂志，此外，还从东京邮购了各种书籍，默默地阅读。所以，对麦恰拉克恰拉博士呀，纳蒙贾博士呀，我都颇为熟悉。并且对鬼怪故事评书相声江户笑话之ใ类的东西，也相当精通。因此，我能够常常本正经地说些滑稽的笑话，令家人捧腹大笑。
然而，呜呼，学校！
在学校里我也开始受到了众人的尊敬。“受人尊敬”，这种念头本身也让我畏葸不已。我对受人尊敬这状态进行了如下定义：近于完美无缺地蒙骗别人，尔后又被某个ฐ全智全能ม之ใ人识破真相，最终原形毕露，被迫当众出丑，以致于比死亡更难堪更困窘。即使依靠欺骗赢得了别人的尊敬，无疑也有某个ฐ人熟谙其中的真相。不久，那个人必定会告知其他的人。当人们发觉自己上当受骗后，那种愤怒和报复将是怎样种情形呢？即使稍加想象，也不由得毛发竖立。
我在学校里受到众人的拥戴，与其说是因为出生于富贵人家，不如说是得益于那种俗话所说的“聪明”。我自幼体弱多病，常常休学个月两个月，甚至曾经卧床休息过学年。尽管如此，我还是拖着大病初愈的身子，搭乘人力车到学校，接受了学年末的考试，殊不知比班上所有的人都考得出色。即使在身体健康的时候，我也毫不用功，纵然去上学，也只是在上课的时间里直画漫画，等到เ下课休息时，再把它们展示给班上的同学看，说明给他们听，惹得他们哄堂大笑。而上作文课时，我尽写些滑稽故事，即使受到老师的提醒，也照ั写不误。因为我知道，其实老师正悄悄地以阅读我的滑稽故事为乐呢。有天，我按照惯例，用特别凄凉的笔调描写了自己某次丢人现眼的经历。那是我跟随母亲去东京的途中，我把火车车厢里通道上的痰盂当成了尿壶，把尿撒在了里面事实上，在去东京时，我并不是不知道那是痰盂才出的丑，而是为了炫耀小孩子的天真无知故意这么做到。我深信，这样的写法肯定能逗得老师发笑。所以就轻手轻脚地跟踪在走向教员休息室的老师背后。只见老师出教室，就从班上同学的作文中挑出我的作文，边走过走廊，边开始读了起来。他“嗤嗤”地偷偷笑着，不久便走进了教员休息室。或许是已๐经读完了吧，只见他满脸通红大声笑着，劝其他老师也立即浏览遍。见此情形，我不由得心满意足。
淘气鬼的恶作剧。
我成功地让别人把这视为“仅仅是个淘气鬼的恶作剧罢了”。我成功地从受人尊敬的恐惧中ณ逃离了出来。成绩单上所有的学科都是十分，唯有品行这项要么是七分，要么是六分，这也成了家里人的笑料之。
事实上，我与那种淘气鬼的恶作剧本质上是恰恰相悖的。那时，我被男女佣人教唆着做出了可悲的丑事。事到เ如今我认为，对年幼者干出那种事情，无疑是人类所能犯下的罪孽中ณ最丑恶最卑劣的行径。但我还是忍受了这切，并萌生了种感觉，仿佛由此而发现了人类的另种特质似的。我只能软弱地苦笑。如果我有那种诉说真相的习惯，那么，或许我就能够毫不胆怯地向父母控诉他们的罪行吧，可是，我却连自己的父母都不可能ม完全了解。我点也不指望那ว种“诉诸于人”的手段。无论是诉诸父亲还是母亲，也不管诉诸警察，或是政府，最终难道不是照ั样被那些深谙世故之人强词夺理击败了吗？
不公平现象是必然存在的。这点是明摆着的事实。本来诉诸于人就是徒劳无益的。所以我依旧ງ对真实的事情言不发，默默忍耐着除了继续扮演滑稽逗笑角色之ใ外已๐经别无选择。
或许有人会嘲笑道：“什么，难道不是对人类的不信任吗？嘿，你几时当上了基督教徒？”事实上在我看来，对人类的不信任，并不定与宗教之路直接相通。包括那些嘲笑我的人在内，难道人们不都是在相互怀疑之中ณ，将耶和华和别ี的切抛在脑后，若无其事地活着的吗？记得自己小时候，父亲所属的那个政党的位名流来到我们镇上演说，男佣人带着我去剧场听讲。听众密密匝匝地挤在那里，我看见了镇上所有与父亲关系密切的人的面孔。这使我兴奋不已。演讲结束后，听众们三五成群地沿着雪夜的道路踏上了归途。信口开河地议论着演讲会的不是，其中还掺杂着个ฐ和父亲过从甚密的人的声音。那些所谓的“同志们”用近乎愤怒的声调大肆品头论足，说什么เ我父亲的开场白拙劣无比，那ว位名人的演讲让人云里雾里，不得要领等等。更可气的是，那帮人居然顺道拐入我家，走进了客厅，脸上副由衷的喜悦表情，对父亲说，今晚的演讲会真是获得了巨大的成功。甚至当母亲向男佣们问起今晚的演讲会如何时，他们也若无其事地回答说，“真是太有趣了。”而正是这些男ç佣们刚才还在回家的途中叹息说：“没有比演讲会更无聊的了。”
而这仅仅是其中个微不足道的事例。相互欺骗，却又令人惊奇地不受到任何伤害，甚至于就好像没有察觉到彼此在欺骗似的，这种不加掩饰从而显得清冽豁达的互不信任的例子，在人类生活中ณ比比皆是。不过，我对相互欺骗这类事情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就连我自己也是样，依靠扮演滑稽角色来整天欺骗人们。对于那ว种教科书式的正义呀道德之类的东西，我不可能抱有太大的兴趣。在我看来，倒是那些彼此欺骗，却清冽而开朗地生存着，抑或是有信心清冽而开朗地生活下去的人，才是令人费解的。人们最终也没有教给我其中ณ的妙谛。或许明白了那些妙谛我就不再那么畏惧人类，也不必拼命提供逗笑服务了吧。或许也就犯不着再与人们的生活相对立从而体验那种每个夜晚的地狱所带来的痛楚了吧。总之，我没有向任何人控诉那些男女佣人犯下的可恨罪愆，并不是出于我对人类的不信任，当然更不是基督教的影响，而是因为人们对我这个名叫叶藏的人关闭了信誉的外壳之ใ缘故。因为ฦ就连父母也不时向我展示出他们令人费解的部ຖ分。
然而，众多的女性却依靠本能，嗅出了我无法诉诸于任何人的那种孤独气息，以致于多年以后，这成了我被女人们乘虚而入的种种诱因之。
既ຂ是说，在女人眼里，我是个能保守恋爱秘密的男人。
手记之二
在海岸边被海水侵蚀而形成的汀线附近，并排屹立着二十多棵雄伟粗大的山樱树。这些树皮呈黑色的山樱树，每到เ新学年伊始，便与浓艳的褐色嫩叶起，在蓝ณ色大海的映衬下，绽放出格外绚丽的花朵。不久，待落英缤纷的时节，无数的花瓣便会纷纷落入大海，在海面上随波漂荡，然后又被波涛๙冲回到海岸边。东北地区的某所中学，正是在这长着樱树的沙滩上就势建起了学校的校园。尽管我并没有好好用功备考，却也总算顺利地考进了这所中ณ学。无论是这所中学校帽上的徽章，还是校服上的纽扣，都缀着盛开的樱花图案。
我家的个远房亲戚就住在那所中学附近。也正因为这个，父亲为ฦ我选择了那所面对大海和开满樱花的中学。我被父亲寄养在那个ฐ亲戚家里，因为离学校很近，所以我总是在听到学校敲响朝会的钟声之后，才飞快地奔向学校。我就是这样个ฐ懒โ惰的中ณ学生，但我却依靠自己惯用的逗笑本领ๆ，日益受到了同学们的欢迎。
这是我生平第次远走他乡，但在我眼里，陌生的他乡，比起自己้出生的故乡，是个ฐ更让我心旷神怡的环境。这也许是因为ฦ我当时已把逗笑的本领掌握得天衣无缝，以致于在欺骗他人时显得更加轻松自若的缘故。当然，做这样的解释又何尝不可，但是，更为致命的原因分明还在于另点：面对亲人还是面对陌生人，身在故乡还是身在他乡，其间存在着不可避免的演技上的难度上的差异。而且这种难度差异无论对哪位天才而言——即便是对于神灵之ใ子耶稣而言——不也同样存在吗？在演员看来，最难进行表演的场所莫过于故乡的剧场。在五亲六戚聚集堂的房间，再有名的演员恐怕也会黔驴技穷吧。然而我却在那里直进行了表演，并取得了相当大的成功。所以像我这样的老油子，来到他乡进行表演，必然是万无失。
我对人的恐惧与先前相比，倒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它在我的内心深处剧烈地扭动着，而我的演技却是在日渐长进。我常常在教室里逗得同班同学哄堂大笑，连老师也不得不边在嘴上感叹着“这个班要是没有大庭，该是个多好的集体啊”，边却用手掩面而笑。我甚至还能够轻而易举地让那些惯于发出雷鸣般厉声的驻校军官也噗哧大笑。
当我正要开始为自己彻底掩盖了本人的真实面目而暗自庆幸的时候，出乎ๆ意料地被别人戳了背脊骨。那ว个戳了我背脊ิ骨的人，竟然是班上身体最为羸弱脸孔又青又肿的家伙。他身上的衣服让人觉得像是父兄留给他的破烂货，过于长大的衣袖恍若圣德太子的衣袖。他的功课更是塌糊涂，在军事训练和体操课时，总像个在旁边见习的白痴似的，就连贯小心翼翼的我也从来没有想到过提防他。
天上体操课的时候，那个学生他的姓氏我早ຉ已忘了，只记得名字叫竹，就是那个竹，照旧ງ在旁้见习，而我们却被老师吩咐做单杠练习。我故意尽可能做出副严肃的表情，“哎——”地大叫声，朝着单杠飞身跃，就像是跳远那样向前猛扑过去，结果是屁股摔在了沙地上。这纯属是次事先预谋好的失败。果然成了众人捧腹大笑的引子。我也边苦笑着，边爬起来，掸掸裤子上的砂粒。这时，那个ฐ竹不知何时来到เ了我的旁边，捅了捅我的后背，低声咕哝道：
“故意的，故意的。”
我感到阵震惊，做梦也没有想到เ，竹竟然识破了我故意失败的真相。我仿佛看见世界ศ在哪刹那间被地狱之ใ火挟裹着，在我眼前熊熊燃烧起来。我“哇”地大叫着，使出全身的力量来遏制住近乎ๆ疯狂的心绪。
那以后，我每天都生活在不安与恐惧之中。
尽管我表面上依旧扮演着可悲的滑稽角色来博得众人发笑，但有时候却也情不自禁地发出重重的叹息。无论我干什么เ，都肯定会被那个竹彻底识破真相，并且他还会很快向每个人透露这秘密——想到这儿，我的额头上就会直冒汗珠，像是狂人般用奇怪的眼神审视着四周。如果可能，我甚至巴不得从早到เ晚二十四小时跟踪监视竹，以免他随口泄漏了秘密。而且就在我纠缠着他不放的时候，为了让他觉得我的滑稽行为并不是所谓的“故意之ใ举”，而是货真价实的东西，我真可谓殚思竭虑，倾注了所有努力。我甚至打定主意，希望切顺利的话，成为ฦ他独无二的密友。倘若这切都是不可能的话，那我便只能盼望他的死亡。但我却怎么也无法萌生杀死他的念头。在迄今为止的生涯中，我曾经无数次祈望过自己้被杀死，却从来也没有动过杀死别ี人的念头。这是因为我觉得，那样做只会给可怕的对手带来幸福的缘故。
为了使他驯服就范，我首先在脸上堆满伪基督徒式的“善意”的微笑，将脑袋向左倾斜三十度左右，轻轻地搂抱住他瘦小的肩膀，用嗲声嗲气的肉麻腔调，三番๘五次地邀请他到我寄宿的亲戚家中去玩，但他却总是副发呆的眼神，闷声不响。不过，在个放学之后的傍晚我记得是在初ม夏时节，天上陡然下起了暴雨，学生们都为如何回家大伤脑筋。因为我的亲戚家离学校很近，所以我正要无所畏惧地往外冲，这时，我看见了竹。他正满脸颓丧地站在门口木屐箱的后面。“走吧，我把伞借给你。”我说道，把拽住怯生生的竹的手，起在骤雨飞跑起来。到家以后，我请婶婶替我们俩烘干湿衣服，在此期间我把竹领ๆ到自己้二楼ä的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