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各种有关的文字记载来看，李贽在监狱里没有受到折磨，照样能读书写字。审讯完毕以后，镇抚司建议不必判处重刑，只需要押解回籍了事。根据成例，这种处罚实际上就是假释，犯人应当终身受到地方แ官的监视。但不知何故，这项建议送达御前，皇帝却久久不作批示。
问：“和尚痛否？”
但是用视而不见的态度抹去遮盖这些事实，就是不忠实于历史；对个英雄人物隐恶扬善，也并不是真正的推崇。戚继光的复杂来自环境的复杂，如果指望他简单得如同海瑞，无疑是不近情理。写历史的人既知道戚继光是代卓越的将领，位极端刚ธ毅果敢的军人，也是位第流的经理组织家工程建筑师和操典的作者，则自然应当联想到假如他不精通政治间的奥妙，就决不可能同时做好这么多的事情。戚继光所生活的时代，落后陈旧的卫所和军户制度早ຉ应该全盘放弃，而代之ใ以先进的募兵制度；零碎的补给，也早就应该集中管理。然而我们的帝国不允许也没有能力作全面的改革，只好寻找出种妥协的办法来作部分的修补。戚继光的天才，在于他看准了妥协之无法避免；而他的成功，也在于他善于在技术上调和各式各样的矛盾。妥协的原则，是让先进的部门后退，使之与落后的部门不至相距过远。在组织制度上没有办法，就在私人关系上寻找出路。具体来说，没有文渊阁和张居正的全力支持，就没有强有力的蓟州军区和戚继光。他的部ຖ队和他本人充满了矛盾，在火器已经在欧洲普遍使用的时候，他动员大批士兵修建碉堡；在他的混成旅里面，枪炮手和藤牌手并肩作战。他方面是这样精细，仔细计算日出日没的时间；方面又这样野蛮，把违反军纪的士兵割去耳朵。这些极端矛盾的事实，在其他国家内，可能彼此相隔几个世纪，而我们的帝国则在个军区内同时出现。
面对另外的对象，戚继光可以立即改变语气。比如说，他在军区中建造的私宅命名为“止止堂”，运用庄子中“虚室生白，吉祥止止”的典故，表示他谦抑自持，愿意在虚静之间得到吉祥。他的文集，起初称为愚愚稿，也就是向所有的文人表明他本人愚鲁而作品笨拙，不敢和别人媲美。
被迫退休回到原籍闲居，对海瑞来说，是种难于忍受的痛苦。这位正直的官员，他毕生精神之ใ所寄，在于按照往圣先贤的训示，以全部ຖ的精力为国尽忠和为公众服务。现在，他已经面临ภ着事业的终点，就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足以填补他心灵上的缺陷。
退隐在荒凉瘴疠之区，如果有个美好的家庭生活，也许还多少能排遣这空虚和寂寞。然而海瑞没有能ม在这方面得到任何安慰。他曾经结过三次婚，又有两ä个小妾。他的第位夫人在生了两个女儿以后因为和婆婆不和而被休。第二位夫人刚刚结婚月，也由于同样的原因而逐出家门。第三位夫人则于1569年在极为可疑的情况下死去。第三位夫人和小妾人先后生过三个儿子，但都不幸夭折。按照传统观念，不孝有三，无后为ฦ大，这是海瑞抱恨终天的憾事之ใ。
立储问题会成为万历朝中的大难关，申时行在受命册封郑氏为ฦ皇贵妃的时候可能就有所预ไ感。他当时位居文臣之首，这隆重的册封仪式自然需要他的参加和领导。他和定国公徐文壁在御前接受了象征权力的“节”，在礼官乐师的簇拥之ใ中向右顺ิ门进发。主管的宦官在门口恭迎。他们两人以在严å稳重的态度把“节”金印以及制ๆ册交付给宦官，然后再由宦官捧入宫中授与贵妃本人。这套安排等于宣告于全国臣民，封妃的典礼既ຂ由朝廷中最高的文武官员主持，则被封的郑氏已非仅闺房之ใ宠幸而实为国家机构中ณ的个正式成员。连带而及的则是皇贵妃的地位仅次于皇后而在其他妃嫔之上，那么来日她的儿子常洵可能继承皇位，就不能说是全在廷臣预ไ闻之外了。
日后事态的发展证明首辅的估计并不正确。时间并没有成为有利因素。他在文渊阁八年半的任期中，接触过各种复杂的人和事。他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办事方针，并不能永远做到เ弥患补阙，相反，有时造成的严å重后果，竟会大大超出他的始料所及。
张居正的不在人间，使我们这个庞大的帝ຓ国失去重心，步伐不稳，最终失足而坠入深渊。它正在慢慢地陷于个“宪法危机”之中。在开始的时候这种危机还令人难于理解，随着岁月的流逝，政事的每下愈况，才真相大白，但是恢复正常步伐的机会却已经去而不复返了。
皇帝决心以顽强的意志和臣僚们作持久ื的对抗，臣僚不让他立常洵为太子，他也不立常洛为太子，甚至不让常洛举行冠礼以便向翰林院的官员就读。像这样双方坚持达10年之ใ久。
第，高拱坚持他在隆庆皇帝驾崩以前就已看出了冯保的不端并决意把他摈斥。冯保贯卖官鬻爵，但最为不可忍受的是，当12年皇太子接见百官时，他竟利用扶持之便，站在宝座旁边不肯退走。百官向皇太子叩头行礼，也等于向阉人冯保叩头行礼。这种做法充分暴露了他的狼子野心。书中接着说，当著者摈斥ม冯保的行动尚未具体化之前，冯保抢先下了毒手，和张居正同谋，骗得了皇太后的懿旨，把自己逐出朝廷。著者承认，他当时确实说过皇上只有9岁，但并没有任何不敬的话，而只是说新皇帝年轻，怕为宦官所误，有如正德皇帝ຓ14岁登极后的情况样。张冯二人却把他的话故意歪曲，以作为诬陷的根据。
病榻遗言的作者高拱，坚决声称王大臣来自总兵戚继光的麾下。戚继光当时正在张居正的提拔下飞黄腾达，要是这个莫名其妙的王大臣果如高拱所说，岂不要招来极大的麻烦？经过番策划，冯保等人定下了反守为攻之计，决定借用王大臣作为把高拱置于死地的工具。于是冯保就将两ä把精致的短剑放在王大臣衣服内，要他招认是受高拱派遣，前来谋害当今皇帝。如果王大臣的口供得以成立，他可以无罪并得到เ大笔报酬。张居正则运动鞫讯此案的文官，要他们迅速结案，以便处死高拱灭口。
在上述前提之ใ下，对具体历史人物的具体评论，就难免有与国内外明史研究专家有出入之处。例如万历皇帝，历来均以为昏庸，读者在读毕本书以后，也许会认为笔者同情这位皇帝。如果真有这样的批评，笔者将不拟多作无益的辩解。因为本书论述万历，本在于说明皇帝的职位是种应社会需要而产生的机构，而每个皇帝又都是个个ฐ人。又比如海瑞，这也是个容易惹起是非的题目，15年前的段公案，至今人们记忆犹新。在本书中ณ专设海瑞章，并不是要在这段已经了结的公案再来画蛇添足，而意在向读者介绍当日地方政府的些形态。有关16世纪地方แ行政的资料不多，沈榜的宛署杂记所载，为京师的情形而非般概况，顾炎武的天下郡国利病书过于琐碎，唐鹤征的叙南直隶归有光的叙浙江长兴县，也都有欠完整。相形之下，海瑞的遗墨，涉แ及当日地方政府的各个方面，最具参考价值。研究海瑞其人其文，可以使我们对当日的情形有更具体的了解。当然，问题还远不止此，比如何以万历的立储问题业已解决而争执却绵延不断？何以岛国日本可以侵犯中国而中国却不能远征日本？何以当日的西欧已经用火器改进战术而中国还在修筑万里长城？何以人人都说海瑞是好官而他却偏偏屡遭排挤？这些具体问题，无疑和上述总的症结密不可分，然而却各有其特殊的原因。笔者写作此书时，虽已๐不同于过去的暗中摸索，但下笔时仍然颇็费踌躇。书中所提出的答案，均属得之见，敬请读者批评指正。
本书由英文译为中文，因为国内外情况的差别，加之所译又是自己的著作，所以这翻译实际上是种译写。笔者离祖国已逾30่年，很少阅读中ณ文和使用中文写作的机会，而3๑0年来的祖国语言又有了不少发展，隔膜更多。幸经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沈玉成先生将中文稿仔细阅读过，作了文字上的润色；又承中ณ华书局编辑部傅璇琮先生关注，经常就各种技术问题与笔者书函磋商。所以，本书与读者见面时，文字方面已较原稿流畅远甚。其有创意遣辞方面根本性的不妥，当然仍应由笔者负责。又，廖沫沙兄为笔者年轻时的患难之交，蒙他在百忙中挥翰题签，为本书生色不少。谨此并致衷心的谢意。
我这几十年在海外得到的个重要经验，则是西方文化有个ฐ重要长处，即是在犹太教及基督教传统里面承认人类有经常做错事的根源，其称为r，也不能说它就是“性恶论”，和儒家的“性善说”相反。孔子说：“观过，斯知仁矣。”孟子说：“羞恶之心，人皆有之ใ。”也都是不待外间逼迫，自己承认过失。有这种认错的精神，也就表示人类有向善的趋向。这中外共通之点，我觉得今日很可以做广义道德观念的基础，也可以做世界历史的中ณ心思想。狭义แ的道德观念基于狭义的宇宙观，就是武断地说出世界的根源如是，它的结局也必如是。这往往明为真理，实际带有自私的见解，并且预先摆下了个ฐ蛮不认错的想法，其容易走极端，可以以希特勒的人种学说窥见之。
我现在所说大历史的观点，方面从小历史方面积结而来，方面也受了德国思想家康德的影响，已经在1982๐年于上海ร出版的李约瑟博士80寿辰论文集稍稍提及。如果用图解，则下面图中实线部分代表我们可以以经验证实的知识，即我自己所称大历史，虽包括中国商周到人民共和国已๐三千多年，在人类历史上讲，仍不过长弧线上的个ฐ小段落。我们所认为的真理，也是在这小范围切身直觉而成。我们也还不能够知道宇宙结构的真原因和真目的，也很难预知今后的真结局与真趋势。用虚线表示ิ这弧线的过去和未来，也仅仅是凭实线作根据，揣测而成。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样，都只能ม假定自然法规r会要逐渐展开。下代的人证实我们的发现，也可能检讨我们的错误，也就等于我们看到前代的错误样。
图上向外的箭头表示我们的道德观念，都有突出环境，创造新环境的征象。可是我们又无法脱离站住脚跟的基点。况且我们自己也有继续做错事的根性。这根性以向内的箭头表示之。所以我们所走的路线也只能在内外之ใ间，亦即希望与现实之ใ中的弧形路线，半出于我们的志愿，半由于其他条件推演而成。只是因为ฦ今日科技发展之故，旅行于弧线形的速率越来越快。我们只好把向外的箭头画长。这也是本文的宗旨，所以不惮再三解说，要把道德的范畴放得远大，历史观点代表人生哲学，不能受短时间的政策所掩蔽，尤其不能闭户造车，不顾外间情势的单独决定。
这篇已经写得很长，我感谢编者及读者的耐性，知道我所谓大历史包涵种大而化之的精神，作者无意自高自大，或是大而无当，或是尾大不掉。这文章今日能在中国发表，即是中国革命业已成功，全国已经能在数目字上管理。如果中国历史过去全靠自辟门径，今后则ท可以像太空的人造卫星样，和其他人造卫星在空间联系，虽有所谓资本主义及社会主义แ的差别，也无妨大局。
我个ฐ人方面，不但希望中国与西方各国家有这样的联系，也仍希望把中国历史开诚布公的写好，可以促进与其他社会主义国家的了解。据中猜想，今日很多国家外间称之为独裁或极权，其实其内部都还有很多不能在数目上管理的原因，历史家虽不能解决他们的问题，从侧面分析，至少可以逐渐窥测这些问题的真貌。我因为有了这些宏愿，才胆敢自称为大历史观。“登高自卑”，万历十五年英文版书名中译则为无关紧要的五八七年，也可以说是实行愚志的第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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