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数文官对申时行深感不满。最初万历皇帝起下了废长立幼的念头，就已经是不德不义了。申时行身居首辅，他自应以去职力争，不得已就应当以生死力争。他是第个可以在御前说话的人。如果采取了这样坚决的态度，即使因此而去职甚至牺牲，他的继任者也会不得不仿效他的做法，加上廷臣的舆论又是如此致，皇帝ຓ就会被迫接受公议，以后的僵局也就不会发生了。
指斥申时行有意让皇帝拖延立储的说法是毫无根据的。官方แ记录所载，还在常洵刚ธ刚出生的时候，他就曾呈请皇帝早立常洛为太子。在问题刚刚露头的时候就以明确的方式提了出来，见微而知著，不可以不谓为远见卓识。
推广诚意的方式是经常不断地举行礼仪，讲解“四书”和其他经史，然而最近以来，申ã时行已经不能劝说万历皇帝出席他应该主持的礼仪，经筵也久被搁置。申先生内心明白，经过张居正事件之ใ后，皇帝对各种告讦争论和答辩已经不感兴趣，他对切都取怀疑的态度。因为他从小束发受教，就听说“王者无戏言”，天子应对切事物认真，更要在句语之间，相信亲信人的话。而现在看来，每个人都是说管说，做管做，两不相干，这又何怪乎他怀疑切？他之所谓“讪君卖直”，就表示他已经知道凡事都有其明暗阴阳。他对廷臣要求他为尧舜之君的说法不加反对，因为这是“四书”中的准则，又是祖先的训示ิ，不容置辩。可是以他的聪明敏感，谁又能够保证他在内心深处，没有把这种要求当成臣下为他设置的羁绊？
第三章世间已无张居正
依此类推，还应该没收张居正的财产，因为他比冯保罪恶更大而且更富。但是万历时下不了这个决心。提到张居正，各种复杂的记忆就会在他的心头涌集。所以，在冯保被摈斥后，有位御史继续上本参奏张居正十四大罪，皇帝用未批回答说，张居正蔽主殃民，殊负恩眷，但是“侍朕冲龄，有十年铺理之功，今已殁，姑贷不究，以全始终”。
在上述两ä个因素之外，高拱遗著的出现，在彻底解决张居正问题中起了重要的作用。高拱生前，曾经暗中ณ和李伟结纳，希望通过李伟向皇室婉转陈辞，说明加在他身上的罪状属于“莫须有”，全系张冯两ä人所构陷。当时李伟自身难保，高拱这愿望因此无由实现。现在张居正已经死后倒台，但皇帝还没有下绝情辣手，这时高拱的遗著病榻遗言就及时地刊刻๑问世。书中历数张冯的罪恶而为自己洗刷，主要有两大问题。
我们也很难同意这样种看法，即认为在明代万历年间，中国的封建经济已向资本主义แ经济进展。资本主义是种组织，种系统。即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二卷中论述资本主ว义的流通方式，其公式亦为－－，即商品交换为货币，货币又再交换为ฦ商品，川流不息。但是货币是种公众的制ๆ度，它把原来属于公众的权力授予私人。私人资本积累愈多，它操纵公众生活的权力也愈大。同时，商业资本又是工业资本的先驱，商业有了充分的发展，工业的发展才能同样地增进。这是欧美资本主义发展的特征。中国的传统政治既无此组织能力，也决不愿私人财富扩充至不易控制的地步，为王朝的安全之累。
如是等等的问题，其症结到底何在，这是研治明史者所不能不认真考虑的。笔者以为，中国二千年来，以道德代替法制，至明代而极，这就是切问题的症结。写作本书的目的，也重在说明这看法。这看法，在拙著财政史中已肇其端。本书力图使历史专题的研究大众化，因而采取了传记体的铺叙方แ式。书中所叙，不妨称为个ฐ大失败的总记录。因为叙及的主要人物，有万历皇帝朱翊钧，大学士张居正申时行，南京都察院都御史海瑞，蓟州总兵官戚继光，以知府身分挂冠而去的名士李蛰，他们或身败，或名裂，没有个人功德圆满。即便是侧面提及的人物，如冯保高拱张鲸郑贵妃福王常洵俞大猷卢镗刘廷，也统统没有好结果。这种情形，断非个人的原因所得以解释，而是当日的制度已至山穷水尽，上自天子，下至庶民，无不成为牺牲品而遭殃受祸。
1565年，海瑞再次表现了他直言的胆略。当时他已经升任户部主事，官阶为正六品，这是个接近于中级官员的职位。当时的北京，并没有出现什么令人振奋的气象。相反的，南北两ä方都连连告警，急待增加收入以备军需。然而政府别无新的途径筹款，可行的办法还是不外挪借和增加附加税。前者并不增加收入，也没有紧缩支出，而仅仅是此款彼用；后者则使税收制度更加复杂和实际执行更加困难。户部是国家的财政机关，但是主事类的官儿却无事可做。大政方แ针出自堂官尚书侍郎，技术上的细节则为吏员所操纵。像海瑞这样的主事，根本不必每日到部办公，不过是日渐日增积做官的资历而已。
嘉靖皇帝当日已御宇4๒0年。他的主要兴趣在于向神仙祈祷和觅取道家的秘方แ以期长生不死。他住在皇城中的别墅里，然而又不能以般的荒惰目之，因为他除去不在公开场合露面以外，对于国家大事仍然乾ດ纲独断，有时还干涉到เ细节。这位皇帝ຓ的喜爱虚荣和不能接受批评世无其匹，只接近少数佞臣，听到เ的是各种虚假的情况。当他发现大事已被败坏，就把昔日的个亲信正法斩首，以推卸责任而平息舆论。这种做法使得廷臣但求自保而更加不去关心国家的利益。1565年，严嵩去职虽已3年，但人们对嘉靖的批评依然是“心惑”“苛断ษ”和“情偏”。然而他对这些意见置若罔闻，明明是为该臣所蒙蔽，他还自以为圣明如同尧舜。
经过慎重的考虑，阳历11้月，海瑞向嘉ล靖递上了著名的奏疏。奏疏中指出，他是个虚荣残忍自私多疑和愚蠢的君主，举凡官吏贪污役重税多宫廷的无限浪费和各地的盗匪滋炽，皇帝本人都应该直接负责。皇帝ຓ陛下天天和方แ士混在起，但上天毕竟不会说话，长生也不可求致，这些迷信统统不过是“系风捕影”。然而奏疏中最具有刺激性的句话，还是“盖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就是说普天下的官员百姓，很久以来就认为你是不正确的了。
这奏疏的措辞虽然极端尖辣，但又谨守着人臣的本分。海瑞所要求于皇帝的不过是改变自己的作为，而这改变又非常容易，只需要“翻然悔悟”，由乱致治，也不过“振作间而已”。言下之ใ意是，如果皇帝ຓ能够真正振作，选择合宜的道路，赴之以决心，他还是有机会成为尧舜之君的。
这样的奏疏ຕ确乎是史无前例的。往常臣下向皇帝作诤谏，只是批评种或几种政策或措施，这种指斥皇帝的性格和否定他所做的切，等于说他这几十年的天子生涯完全是尸位素餐，而且连为ฦ人夫及人父的责任也没有尽到，其唐突之处，真的是古今罕有。
嘉靖皇帝读罢奏疏，其震怒的情状自然可想而知。传说他当时把奏折往地上摔，嘴里喊叫：“抓住这个人，不要让他跑了！”旁边个宦官为了平息皇帝的怒气，就不慌不忙地跪奏：“万岁不必动怒。这个ฐ人向来就有痴名，听说他已自知必死无疑，所以他在递上奏本以前就买好口棺材，召集家人诀别，仆从已经吓得统统逃散。这个ฐ人是不会逃跑的”。嘉靖听完，长叹声，又从地上捡起奏本读再读。
嘉靖没有给予海瑞任何惩罚，但是把奏章留中不发。他不能忘记这奏疏，其中有那么多的事实无可回避，可是就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那怕是提到其中的丁点！皇帝的情绪显得很矛盾，他有时把海瑞比做古代的忠臣比干，有时又痛骂他为“那个ฐ咒骂我的畜物”。有时他责打宫女，宫女就会在背后偷偷地说：“他自己给海瑞骂了，就找咱们出气！”
此时嘉靖的健康已经欠佳，他曾经动过退位为ฦ太上皇的念头，可是这种放弃天下职责的做法，在本朝又并无先例。在1้566年阳历2月底，他左思右想，气愤难平，终于下令锦衣卫把海瑞逮捕到东厂禁锢。刑é部议决对海瑞按儿子诅咒父亲的律例处以绞刑，然而嘉靖皇帝在以前虽然批准过许多人的死刑，在这时候却没有在刑部的建议上作任何的批复，因此，海瑞就在狱中住了10个月。
有天，狱中忽然设酒肴相待。海瑞以为这是临死前的最后餐，他神色不变，饮食如常。提牢主事悄悄告诉他，皇帝业已升遐，新君不日即位，你老先生乃ี是忠臣，定会得到重用，海ร瑞听罢，立刻放声号哭；号哭之余，继以呕吐。
1567年年初隆庆皇帝登极，海ร瑞被释出狱。对他的安排立即成了文渊阁大学士和吏部尚书的个难题。他的声望已为整个帝ຓ国所公认。他当然是极端的廉洁，极端的诚实，然而从另外个角度来看，也可能就是极端的粗线条，极端的喜欢吹毛求疵。这样的人不会相信为人处世应该有阴阳的分别，他肯定会用他自己古怪的标准要求部下和上司。对他应该怎么分派呢？看来比较稳妥的办法是让他升官而不让他负实际的责任。于是，在不长的时期内，他历任尚宝司丞大理寺右寺丞左寺丞南京通政司右通政，官至正四品。这样个闲曹自然不能令海瑞满意，因为ฦ他是伦理道德的坚决信奉者和实行者，对国家和人民具有高度的责任感。
1้569年年初的京察，按照惯例，凡属四品以上身服红袍的官员都应当作出自我鉴定。于是海瑞在奏折中说：陛下既然赦免了我的死罪，又对我破格擢升，在所有的文臣之ใ中，没有个人会比我更加迫切地要求报答陛下的恩典。接着，他谦虚地声称自己才浅识疏；又接着，他表示自己现任的职务只是专管查看呈奏给皇帝的文书，看罢以后原封发送，既无财政责任，又用不着下左右全局的决心，但是连这样的个位置还不称所职，所以不如干脆把我革退。
这样看来，海瑞并不是完全不懂得阴阳之道的精微深奥。他阳求罢免，阴向管理人事的官员要挟：如果你们真的敢于罢黜我这样个有声望的以诤谏而名著天下的忠臣，你们必然不容于舆论；如果不敢罢黜我，那就请你们分派给我能够实际负责的官职。
文渊阁和吏部ຖ终于向他低头。当年复天，海瑞被任命为ฦ南直隶巡抚，驻扎苏州。且不说这里是全国最富庶的地区，即使是般地区，任命这样位不由á进士出身的人担任巡抚，也已属于罕见。但是这地区历来号为难治，以海瑞的性格而就任斯ั职，有识见的人早ຉ就料é到必然引起不良的后果。事实不出所料，8个月之后，他遇到劾参而被迫退休。
海ร瑞的新职经发表，南直隶的很多地方แ官就自己้估计到将会不能见容于这位古怪的上司，因而自动离职或请求他调。缙绅之ใ家纷纷把朱漆大门改漆黑色，以免炫人眼目而求韬光养晦。驻在苏州的个宦官把他的轿夫由8๖人减至4人。举出这些琐事，就可以证明新巡抚大人声势之ใ迅猛，足以使人震慑。
海瑞下车伊始，就把他的“督抚条约”三十六款在所治各府县公布。条约规定：境内成年男ç子律从速结婚成家，不愿守节的寡妇应立即改嫁，溺杀婴孩律停止。巡抚出巡各地，府县官不得出城迎接，但巡抚可以传询耆老听取他们的控诉。巡抚在各府县逗留แ，地方官供给的伙食标准为ฦ每天纹银二钱至三钱，鸡鱼肉均可供应，但不得供应鹅及黄酒。境内的公文，今后律使用廉价纸张；过去的公文习惯上在文后都留有空白，今后也律废止。自条约公布之ใ日起，境内的若干奢侈品要停止制造，包括特殊的纺织品头饰纸张文具以及甜食。
这些规定，有的不免失之琐碎苛细，本来就会生问题的。而他最后的垮台，则是因为他干预了境内的农田所有权所致。
本朝开国之初，太祖洪武皇帝使用严厉的手段打击豪绅富户，两ä千年来社会的根本问题即士地问题因而得以暂时缓和。中叶以来，这问题又趋尖锐。高利贷者利ำ用地方上的光棍青皮大量放款于自耕农，利率极高，被迫借款者大多不能偿还。旦放款的期限已到而又无力偿还，其所抵押的土地即为放款者所占有。虽然官方曾规定利率不得超过三分，而且不论借款时间之长短，利息总数不得逾本金之半，但这种规定从来未能认真执行。与上述规定同时，官方还规定土地因不能还贷而被放款者占有，5年之内，仍可以用原价赎回，这也就在书面上更增加了事情的复杂性。
海瑞之下决心改变这种状况，不仅是出于保持法律的尊严，而且是为ฦ了维护道德的神圣。从他的文集中可以看出，他有限制富户过多地占有土地缩小贫富差别的愿望。这种冲动使他往直前，义无反顾。因此，他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大批要求退田à的申请。
南直隶境内的豪绅富户，最为小户百姓所痛心疾首的是徐阶家。此人曾任首辅，后为高拱排斥而退休闲住。他的家庭成员，据称多达几千，其所占有的土地，有人说是2๐4万亩，有人说是40่万亩。上述数字无疑地有所夸大，但徐家为大家庭，几代没有分家，放高利贷的时间也已颇็为长久。海瑞把有关徐家的诉状封送徐阶，责成他设法解决，最低限度要退田半。从他们往来的缄牍中可以看到，徐阶被迫接受了海瑞的带有强迫性的要求。
徐阶于海瑞有救命之ใ恩。在他任首辅期间，海瑞因为ฦ上书而被系狱中，刑部主张判处绞刑，徐阶将此事压置。他退职家居以后，听任家里人横行不法，根据当时的法令，他可以受到刑é事处分。海ร瑞强迫他退田，并且逮捕了他的弟弟徐陟，方面显示了他的执法不阿，另方面也多少可以减缓百姓的不满，体现了爱人以德的君子之ใ风。这种兼顾ุ公谊私情的做法大大地增加了海ร瑞的威信。
如果海瑞采用惩儆百的方式，把徐家或其他几家有代表性的案件广事宣传，以使籍富欺贫者知所戒惧，而不是对类似的案件追究，那么เ，他也许会在种外张内弛的气氛中取得成功。然而他的热情不可收敛。他指定每月有两天专门收受这类案件。据他自己的文章中说，他每天要收到三千至四千件禀帖。牵涉面如此之广，自然发而不可收拾。
南方的农村大多种植水稻。整片田地由于地形和灌溉的原因划为ฦ无数小块，以便适应当日的劳动条件。这样，因为各小块间肥瘠不同，买卖典当又经常不断ษ，是以极少出现个地主ว拥有连绵不断的耕地。王世贞和何良俊都记载过当时的实况是，豪绅富户和小户的自耕农的土地互相错杂，“莫知所辨析”。海瑞自己在海南岛的田产，据估计不到เ40亩，却分成了93块，相去几里。这些复杂的情况，使解决农田所有权的问题变得更加困难。
除此以外，利用高利贷以侵蚀获取他人的产业，还并不限于富户及其代理人青皮光棍。因为信用借贷的机构并不存在，个ฐ自耕农如果稍有积蓄，他就会设法把积蓄贷之ใ于亲戚邻舍以取得利息，借方即以其田产的部ຖ分作为ฦ抵押品。在开始的时候借贷双方的贫富程度往往相去无几，然而当借方แ由于急需而以这种利率极高的贷款来饮鸩止渴，在多数的情况下就难于自拔，所抵押的田产也随即为贷方แ接管。这种情形在当时已经成为ฦ社会风气。海ร瑞卷入了大量这样的纷争之中，孤军奋斗，遂使自己陷于不能自主之ใ境。
以个ฐ人而对抗强大的社会力量，加之ใ在具体处理这些诉讼的时候又过于自信，师心自用，既没有对地方上的情形作过周密的考察，也没有宣布法律的准则，更没有建立专门的机构去调查案情听取申ã辩以作出公正的裁决，海瑞的不能成功已不待言而自明。除此以外，他虽然承认明文规定5年以上不得赎还的条文，但却要求有书面契约作为ฦ依据，否则这条文就不能适用。这个理由表面上似乎并无不妥，然而揆诸实际，农民间的借贷，通常却很少有书面契约。据他自己说，对这样的案件，他所批准赎还的仅占二十分之，但正如上面所说的，他不是依靠个强有力的机构而只凭个人的判断去裁决为数众多头绪纷繁的争执，其是否能ม做到合情合理，无疑是个极大的疑问。
还在海瑞受理田à产纷争之ใ前，他已经受到了监察官的参劾。参劾的理由á是他不识大体，仅仅注意于节约纸张等细枝末节，有失巡抚的体统。随后，给事中戴凤翔以更严厉的措辞参劾海瑞，说他但凭己的冲动随意对百姓的产业作出判ศ决，在他的治下，佃户不敢向业主交租，借方แ不敢向贷方还款。这种明显的夸大之辞不免使人怀疑这位给事中是否已经和高利贷者沆瀣气。更为耸人听闻的是，戴凤翔竟说，7个月之ใ前，海瑞的妻妾在个晚上起死去，很可能出于谋杀。尽管海瑞答辩说他的侍妾在阳历8月1้4日自缢，而妻子则在8月25日病死，但是给事中的参劾已经起到了预ไ期的效果，不论真相如何，许多人已经怀疑海ร瑞确系怪僻而不近人情，所以才会发生这样的家庭悲剧。
事情极为分明，戴凤翔所代表的不仅是他自己。要求罢免海瑞的奏疏继续送达御前。吏部根据各种参劾的奏疏提出意见，说南直隶巡抚海瑞实为“志大才疏”，应该调任闲曹。这情形是如此微妙，年之前没有人敢于非议这位朝廷上最正直的忠臣，年之后他却成了众矢之的；年之前文渊阁和吏部还因为海瑞的抗议，对他另眼相看，年之后他们却建议皇帝让他去重新担任不负实际责任的官职。愤愤不平的海瑞终于在10年春天被迫辞职回乡，在提出辞职的奏疏中，他痛斥“举朝之ใ士，皆妇人也”。这种概骂倒的狷介之气，使他在文官集团中失去了普遍的同情。
两年之后，万历皇帝登极，张居正出任首辅。这位文渊阁的首脑和海瑞样，尊重法纪而讨厌苏松地区的地主。由此，海ร瑞曾经和张居正作过接触，希望他主持公道。张居正给他的复信中说：
“三尺之法不行于吴久矣。公骤而矫以绳墨，宜其不堪也。
讹言，听者惶惑。仆谬忝钧轴，得参与庙堂之末议，而
不能为ฦ朝廷奖奉法之臣，摧浮ด滛之议，有深愧焉。”这种以委婉的语句阳作同情阴为责备的修辞方แ式，正是我们的文人所擅长的技巧。张居正认为海瑞轻率躁进而拒绝援之以手，使海瑞赋闲家居达15年之久，直要到15๓85年，他才被重新起用为南京右金都御史。
对于张居正，批评者认为他峭刻๑矫饰而自奉奢侈；对于海瑞，则称之为奇特怪僻而执拗。批评者没有看到他们那种上下而求索的精神，即希望寻找出种适当的方式，使帝国能ม纳入他们所设计的政治规范之内。尤其重要的是，如果张居正的措施多少带有变法的意味，那么เ海瑞的做法却是力图恢复洪武皇帝拟定的制度，这些看来似乎是古怪的政令都有成宪和理论的依据。
洪武皇帝两百年以前创น建本朝，并确立了整套的政治和经济制度，其主ว要的着眼点在于保存个农业社ุ会的俭朴风气。当时全国的文官仅有80่00人。所有办理文牌和事务的技术人员称之为“吏”，和文官属于两个不同的阶层，如泾渭之分明。官可以罚降为吏，吏却很少能上升为官。这些吏的薪给极为微薄，仅足以供家糊口。
即使对于官员，立法上的限制也十分严格。比如有条最为奇特的规定是，所有的官员如果未经定的手续批准，则不能越出城门步，违者以扰民论，按律处死。他们和百姓接触的方式是派皂隶票传当事人前来官衙，三传不到，才能下令拘捕。洪武皇帝还亲自著成本名为大诰的小册子，通过具体的案例以阐述他实行严刑峻法的原因。百姓中每家每户都必需置备册，如果遭受官府欺压而沉冤不能昭雪，有必要叩阙鸣冤，这本大诰可以代替通行证。
农村的组织方式是以每乡村为单位，构成个近于自治的集团，按照中央政府的规定订立自己的乡约。村内设“申明亭”和“旌善亭”各座，前者为村中耆者仲裁产业婚姻争斗等纠纷的场所，后者则用以表扬村民中为人所钦๔佩的善行。年两度，在阴历的正月和十月，各村都要举ะ行全体村民大宴，名日“乡饮”。在分配饮食之前，与会者必须恭听年高德劭者的训辞和选读的朝廷法令，主持者在这场合还要申饬行为不检的村民。如果此人既ຂ无改悔的决心而又规避不到，那就要被大众称为“顽民”，并呈请政府把他充军到边疆。
在为全国农村规划ฐ这样张蓝图的同时，洪武皇帝又连兴大狱，打击官僚缙绅地方等高级人士，从朝廷内的高级官员直到民间的殷实富户，株连极广。据有的历史学家估计，因之丧ç生者有逾十万。没收了案犯的家产并把其中的土地重新分配，加上建国以来大批的移民屯田à开荒，就使全国成了个以自耕农为基础的农业社会。139๗7年，据户部统计，全国仍能保有田产700่亩以上的地主计有1434๒1户。他们的名单被备案呈报御前，洪武皇帝批准他们保持自己้的产业，但同时加之以很多服役的义务，俾使其家产不致无限地扩大。
洪武皇帝所推行的农村政策及整套的措施，对本朝今后的历史，影响至为深远。其最显著的后果是，在全国的广大农村中遏止了法制ๆ的成长发育，而以抽象的道德取代了法律。上自官僚下至村民，其判断ษ是非的标准是“善”和“恶”，而不是“合法”或“非法”。
在财政制度上，政府规定了按面积征收田赋，除浙西当时的浙西包括今日的苏南而外，其他地区的税率都比较低。征收不分贫富，其限制富户的办法即上述的服役。这种服役名目繁多，而且按累็进税的原则分派，即家室愈是殷富，其负担也愈是繁重。比如各地驿站所需的马匹船轿和饮食，完全出自大户供给，年中的供应量又没有限额，旅๓行的官员越多，他们的负担也越重。
地方แ支出中数字最难固定的项目，即来往官员的旅๓费。这笔费用既由各大户分摊，所以大部分的地方政府，其财政开支大都根据固定的数字。同时又因为ฦ开支涉及的范围很小，多数地区均可自给自足。其有特殊情况不能ม自给的，按规定应由距离最近而有赢余的地区直接补贴。这种地方自给的财政制度推行到这样的程度，即在洪武末年5000名金吾卫军士的军饷不是由国库支出，而是指定应天府内5000个纳税人把他们应交的税米直接送到这500่0名军士的家里。这种以赢补亏而不由上级机关总揽收支以节约交通通讯簿记仓库管理等各项后勤支出的财政制度贯彻于本朝的始终。全国满布着无数的短途运输线，缺乏统的组织和管理。到เ后来税收已由á实物折为现银。这种原始的方式也由于积重难返，而且中级机构又缺乏组织，而无法完全改变。
显而易见，这种财政制度的弊病在于缺乏็弹性，不能适应环境而调整。各府县的税率税额长期凝固，即便耕地的收获量增加，其利益也为业主ว和高利贷者分润，于国库则无所裨益。在传统经济中的主要成分农业的税收情形尚且如此，对视为末业的工商业，自然也是照此办理。
造成这种财政经济上凝固化的主要原因，是为了维持文官制度的统和协调。各个地方แ官既已根据洪武皇帝所制定的原
则，以农村的简朴为行政的着眼点，那么少数文官想要刺激较为活跃的经济部门例如商业，或者是想改革供应制度以总收专发，保持收入和支出的合理弹性，则势必在整个ฐ文官集团中ณ另起炉灶，培养批技术人员。其甄别，训练，管理，考核，升调也都要和般行政人员不同。这样，势必演变而为两套不同的法令和两个不同的组织。而在事实上，文官集团只能有种传统的性格，而由于这个集团是本朝实际上的统治者，它就必然会以自己的性格作为标榜，而责成全社会向它看齐。俭朴本来是种美德，然而在这种条件下提倡俭朴，充其量也不外是种手段，意在使行政问题简化，以适应政府本身的低能。
现在又要回到เ海瑞。他把洪武皇帝提倡的原则奉为金科玉律，不准民间制造奢侈品，诸如忠靖凌云巾宛红撒金纸斗糖斗缠大定胜饼桌席等等，都在严禁之列。他意重农，力追往古，强调“两汉力田à孝弟并科之意，隆礼相爱，惟上意向，唯民趋之，归本业，力返真纯”。希冀以个人的力量，领导社会回复到历史上和理想中的单纯。但是他和洪武皇帝都没有想到，政府不用技术和经济的力量扶植民众，而单纯依靠政治上的压力和道德上的宣传，结果只能是事与愿违。政府的绝大部分收入出自农民，而在海ร瑞出任巡抚的时候，大部分农民又都身受高利贷的压迫和威แ胁。政府缺乏资金，农民无法从政府机构获得低利ำ率的贷款。当时民间的借贷机构是当铺，贷款利率之高自不待言；即便是亲戚邻右的贷款，也决不会温情脉脉地降低利率。既然如此，政府所规定的限制高利贷的条文就只能是纸空文。
自洪武开国到海瑞出任巡抚，其间已历200年。很多的变化已经在这200年间发生。当年送达御前以备乙览的140่00多家富户，已经为ฦ新的富户所代替。这些新兴的富户，绝大多数属于官僚士绅或在学生员而得以享受“优免”，不再承担“役”的责任。政府中的吏员，也越来越多地获得了上下其手的机会。因为全国的现金和实物不是总收集发，财政制度无从以严密的会计制ๆ度加以考察，从罅隙中漏出来的钱物就落于这些人的手里。更为重要的是，文官集团已经成熟。洪武时代的8000官员，现在已经扩大为两万人。当年不准下乡的禁令早已废止，但事实上他们也极少再有下乡的需要，因为很多的人对民生疾苦早已视而不见，而是更多地关心于保持职位以取得合法与非法的收入。
然则像大地主ว徐阶那样无限地扩充家产，巧取豪夺，则不能不与文官集团的整体利益发生冲突。他的所作所为已经激起民愤，威胁了整个的官僚政治。无论出于阴还是出于阳，文官集团都不能ม允许他如是地独占利益，为所欲为ฦ。案情经揭发公开，立即为全部舆论所不容，而使徐阶失去了防御的能力。文官们可以用皇帝和法律的名义加给他以种种罪名，使他无法置辩。他在海瑞罢官之后仍然遭到เ清算。他家里的全部土地最后据说落实为6万亩，全部被没收。他的个大儿子远戍边省，两ä个小儿子降为庶民。如果不是张居正的援手，徐阶本人都会难于
幸免。
然而对于农民的剥削，绝非限于这种突出的案件。剥削是种社会现象，绵延数千载，代代相传，在当日则为文官集团家庭经济的基础。官僚家庭用做官的收入放债买田，为构成农村经济的个重要环节。“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富家的没落和贫家的兴起，其间的盛衰迭代，消เ替流转乃ี是常见的现象。但这种个别ี成员之间的转变无碍于整个阶级的面貌，社会依然稳定地保持着剥削和被剥削这两个集团。海瑞的干预土地所有权，其伦理上的根据和法律上的是非姑且置之不论，只说他以个人的力量，只凭以不怕死的诤谏得来的声名作为ฦ资本，而要使整个社会机器停止转动，也就无怪乎ๆ不能避免“志大才疏”的评语了。
使这位好心的巡抚所更加无法理解的，则是农村的信用贷款不能合理解决的症结。我们的帝国缺乏有效的货币制度和商业法律。这两个问题不解决，高利贷就无法避免。
币制的问题肇始于两百年前。开国之初，洪武皇帝下令发行的大明宝钞，既不能ม兑现，也不能用以交纳田à赋。其发行的方แ式也不是通过商业机构，而是通过发放官俸赏赐官军和赈济灾民等方式流通于社ุ会。而且，最根本的问题是在这种通行票据发放的时候，政府并没有任何准备金。如果这种发行货币的办法能够成功，那确乎ๆ是重新分配财富的最简便的办法了。然而事实上其中的奥妙在开始就被识破，虽然政府严令禁止以金银物货交易，违者治以重罪，民间却置若罔闻。宝钞在最初就没有能按照面额使用，数十年后即等于废纸。
洪武即位以后，政府曾经铸造过洪武通宝铜钱。由于铜钱使用不便，洪武八年乃发行宝钞作为ฦ法币。这生财之道既经开辟，政府就不再愿意继续铸钱，以免和法币发生竞争。其后由于形格势禁，再度感到เ铸钱的必要，但许多问题又随之ใ而产生。官方แ没有充分的现金收入，只能少量鼓铸，而所铸成的铜钱又有欠美观和整饬，其后果就只能为ฦ私铸大开方便之门。各种杂有铅锡形制滥恶的劣质铜钱充斥于人民的经济生活之中，用者怨声载道，有些人就拒绝使用。这种情形造成了通货紧缩，致使商业萧条，失业者不断增加。面对这严重的社会危机，政府不得不承认失败。于是无需鼓铸的碎银乃不可遏止地成为公私交易中ณ通用的货币。
碎银通货君临ภ于全国人民的经济生活之中，其“政绩”自然也不能ม完美无缺。首先，碎银没有足够数量的铜币作为辅助，零售业极受限制。其次，这种货币既ຂ非政府的财政机构所统发行，主ว管当局就无法作必要的调节，以伸缩全国货币的流通量。更为普遍的情况乃是般富裕的家庭如不放债买田，必将金银埋于地下，或是制成金银器皿首饰其方แ便之处，乃是随时可以复原为货币。可是这种趋势，必更促使通货紧缩，使农民借款更加不易。以上种种因素า刺激了高利贷者的活跃，而追本溯源，却依然要归之于政府的无能。好心的巡抚想要用时的政治力量去解决这些财政和经济政策上的问题，无疑是舍本途末，其结果必然是事与愿违。
如果存在有效的商业法律，在信用贷款中ณ还可以使用商业票据，以补足货币的流通量。但是本朝法律的重点在于对农民的治理，是以很少有涉及商业的条文。合资贸易违背契约负债破产等等，都被看成私人之间的事情而与公众福利无关。立法精神既然如此，法律中对于这方面的规定自然会出现很大的罅漏，因而不可避免地使商业不能得到应有的发展。
本朝的官僚政治把这种情形视为当然。因为立国以来的财政制度规定了财政收入由低级单位侧面收受为ฦ原则，无需乎ๆ商业机构来作技术上的辅助。地方官所关心的是他们的考成，而考成的主要标准乃是田赋之ใ能否按时如额缴解社会秩序之能否清平安定。扶植私人商业的发展，则照例不在他们的职责范围之内。何况商业的发展，如照资本主ว义的产权法，必须承认私人财产的绝对性。这绝对性超过传统的道德观念。就这点，即与“四书”所倡导的宗旨相背。海瑞在判决疑案时所持的“与其屈兄，宁屈其弟”等等标准，也显示了他轻视私人财产的绝对性，而坚持维系伦理纲常的前提。
可是我们传统经济也另有它的特点。财产所有权的维护和遵守契约的义务，不能在大量商业中彻底维持，却最有效地体现于农村中的租佃及抵押上。这些契约所涉范围虽小，其不可违背已๐经成为社ุ会习惯，农村中ณ的士绅耆老就可以保证它们的执行，只有极少数的情况才需要惊动官府。因为如果不是这样，整个帝国的农村经济就无从维持。所以，海瑞无视于这些成约在经济生活中的权威意义แ，单凭己的是非标准行事，如果不遭到传统势力的反对，那反倒是不可设想的事了。所以戴凤翔参劾他的奏疏中说，在海瑞的辖区内佃户不敢向业主交租，借方แ不敢向贷方还款，虽然是站在高利贷方的片面之辞，然而如果把这种现象说成种必然的趋势，则也不失为种合理的推断ษ。而
这种现象旦ຆ发生并蔓延于全国，则势所必然地可以危及全帝国的安全。戴凤翔的危言耸听所以能取得预期的效果，原因即在于此。
在被迫退休之后，海瑞编印了他从政期间的记录，其中包括各种公私文件。流传到今天的这部文集，反映了海瑞确实是个公正而廉洁的官员，具有把事情办好的强烈愿望，同时还能ม鞠躬尽瘁地去处理各种琐碎的问题。
使读者首先注意到เ的，是他处理财政问题的篇章。在洪武时代制定的赋役制度，流弊已๐如上述。其最为百姓所苦的，厥为名目繁多而数额无限的“役”。大户人家可由官僚的身分而蠲免，这些沉重的负担就不可避免地落在中ณ小地主ว身上，并往往使他们倾家荡产。在推行了近二百年之后，帝国政府已深深感到窒碍难通而不得不加改革。改革的办法是把各种名目的赋役折合成银两，以附加税的形式遍加于全境的土地上，不分贫富，计亩征银。这种新的税制称为“条鞭法”。地方政府就用这些附加收入以支付各种力役。
条鞭法有其简明易行的优点，也多少限制ๆ了花样百出的舞弊营私。但过去按田亩数量而以累进税方式而分派的各种赋役，此时以平均的方式摊派，本来属于富户的部分负担从此即转嫁于贫家小户。这也就是放弃了理想上的公允，而迁就事实。出于对农民的同情，海瑞废除了自己应收的常例，并以种种方法限制ๆ吏胥的舞弊。但是这些改革，仍然收效甚微。因为ฦ本朝的财政制度虽然技术简陋，牵涉面却十分复杂，如果加以彻底改革，必须厘定会计制度，在中上级机构中，实行银行管制的方式，亦即无异于彻底改组文官集团，这当然是无法办到的。再则海瑞的着眼点也过于琐屑，他被政敌攻击为ฦ不识大体，也不尽是凿空构陷之辞。比如说，他的节约到了这种程度，除非吏员送上张缮正的公文，他决不另发张空白的文书纸。
海ร瑞文集中有关司法的部分，虽然易于被读者忽略，但它的历史价值却至为重要，因为它所阐述的这庞大帝ຓ国的社会背景，较之任何论文都为简捷明白。从这些文件可以看出，地方官纵使具有好心，他也决没有可能对有关人权和产权的诉讼逐做出公正的判决。因为在农村里，两兄弟隔年轮流使用个养鱼池，或者水沟上块用以过路的石板，都可以成为涉讼的内容。如此等等的细节，法律如果以保护人权和产权作为基础，则次诉讼所需的详尽审查和参考成例，必致使用众多的人力和消耗大量的费用，这不仅为县令人所不能胜任，也为ฦ收入有限的地方政府所不能ม负担。而立法和司法必须全国统，又不能允许各个地方แ政府各行其是。既然如此，本朝的法律就不外是行政的种工ื具，而不是被统治者的保障。作为行政长官而兼司法长官的地方แ官，其注意力也只是集中在使乡民安分守己，对于他们职责范围外没有多大影响的争端则拒不受理。这类案件照例由族长村长或耆老士绅调解仲裁。为了鼓励并加强这种仲裁的权力，我们帝国的圣经“四书”就为读书人所必须诵习，而其中亘古不变的观念又通过读书人而渗透于不识字的乡民之中，即幼者必须ี追随长者，女人必须服从男人，没有知识的人必须听命于有教养的人。帝国的政府以古代的理想社会作基础，而依赖文化的传统而生存。这也是洪武皇帝强调复古的原因。
为耆老士绅所不能解决而必须由官方处置的，绝大多数为刑事案件。判决这类?